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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香梦沉酣一沁园春(第1页)

清。康熙五十四年。京城。

雁被西风驱谴,人被西山留恋。

这是当年曹寅吟诵西山的名句。此时颦如心中想起,那时的舅父,是个豪情满怀、诗意盎然的翩翩佳公子吧?是不是一如她今日,面对着这畅春园的晴云碧树,花香鸟声,远衬苍翠西山,层峦叠嶂,碧水澄澈,青山秀丽,有似江南水乡,塞外绿洲,于是才有了这豁达开朗的心境?

这样的富贵繁华地,是不是更适合今日这繁华热闹的皇家盛宴,天伦情长?

帝玄烨身穿明黄色滚龙夹袍,一身家常打扮,斜靠着坐在畅春园澹宁居大殿前龙椅上,满面春风,乐不可支,他很开心,至少至少,他努力在维持和支撑他的开心。殿前雁翅排开的十几张宴席,各宫常在以上凡有职位的宫妃、所有在京的阿哥、王爷及其福晋、侧福晋、众多贝勒、贝子,全都到齐,足有百人之多,帝玄烨久经变故、苍老沧桑的心,面对着儿孙满堂,当然希求那份属于老人的满足和快乐!

今日之宴,帝玄烨下旨令内务府安排的非常让人满意。成年的阿哥、王爷们带着家眷子嗣,各自聚在自己母妃的主桌旁,母妃过世的成年阿哥、王爷们带着家眷,围绕在那些没有所出的妃嫔主桌旁,家庭团聚、骨肉围坐,想当然的快乐融洽。

熙庶妃颦如带着二十一阿哥胤禧,瑾庶妃子衿带着二十二阿哥胤祁、已晋封为庶妃的采薇带着二十三阿哥胤祜围坐在一起,因为这几个小阿哥不过才四五岁,是众阿哥中最小的,帝玄烨晚年得子,分外疼惜,所以座位紧挨着左手第一位的德妃主桌,设在帝玄烨的左手第二。也许所有桌位中,只有这一桌,稍许轻松和随意些。

德妃的主桌最是人多热闹,四阿哥雍亲王胤禛带着福晋乌喇那拉氏、侧福晋钮祜禄氏及弘晖、弘时、弘历、弘昼等几个小皇孙,十四阿哥胤祯也带着福晋完颜氏、侧福晋舒舒觉罗氏及弘春、弘明、弘映、弘暟等几个皇孙,团团围坐在德妃身边。德妃雍容典雅的脸上,洋溢着平日少见的慈爱笑容。雍亲王胤禛一如既往的满脸严肃专注和冷峻,十四阿哥胤祯英武俊朗的表面,压抑着不知道哪里来的怒气。

左手第三桌,是和嫔的主桌。因十三阿哥胤祥的额娘先敏贵妃早已仙去,他带着福晋兆佳氏、侧福晋富察氏和皇孙弘昌、弘暾、弘晈坐在和嫔主桌旁。十三阿哥胤祥是这些阿哥中最轻松最心无城府的一个,爽朗、明亮,挥洒自如。

坐在右边第一张桌悫惠贵妃身边的,是因母妃荣妃幽居在宫内未能前来的三阿哥诚郡王胤祉带着福晋董鄂氏、侧福晋田氏及弘昱、弘方、弘韦、弘曜几个皇孙,以及因母妃良妃已去世的八阿哥胤禩及嫡福晋郭络罗氏、皇孙弘旺。胤祉相比其当年来,越显得苍老和萎缩了,他沉默地坐在一旁,不出一点声音,似乎很怕有人注意到他一样。八阿哥胤禩原本应该是这些人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不仅容貌俊美,而且成熟稳重、文武全才、谈吐得当,但因太子被废后,朝臣大半都在支持拥护他继任储君,一次次上奏一次次争议,终于将帝玄烨惹恼,怒斥他结党营私、心存不轨,年初又削了他的贝勒爵位,停了他的食俸。此时他只能是谨小慎微、胆战心惊,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

右手第二桌是宜妃及九阿哥胤禟带着嫡福晋董鄂氏及皇孙弘政、弘瞕、弘相。其下一桌是密贵人带着十五阿哥胤禑、嫡福晋瓜尔佳氏及皇孙弘庆,十六阿哥胤禄、嫡福晋郭络罗氏及皇孙弘普。再其下是宣嫔、成嫔、勤贵人、通贵人、襄贵仪等均与其各自阿哥围聚在一起。

大阿哥胤禔被圈禁,其母妃惠妃这些年清心寡欲带修行,没有参加。二阿哥原太子胤礽及所有家眷亦被圈禁,只有其长子弘皙孤身一人,未带任何家眷,领帝玄烨旨意前来参加,帝玄烨仍是对他宠爱有加,特令他坐在自己席上下手相陪。弘皙坦然自若,毫无胆怯及愧疚之意,既不张扬得意,更不胆小萎缩,比之那些皇叔,另有一番大气做派。

颦如原本明快的心境却没来由的酸楚起来。这儿孙满堂、相聚宴乐,本是平常人家晨昏定省中的常情常态,奈何到了天子之家,竟然是如此的求之不易!而这快乐,这融洽,是不是仅仅是帝玄烨苦心经营的虚假繁华?自从四年前太子胤礽再次被废后,帝玄烨顶住朝臣多少次上奏的压力和争吵,毅然决然不再立储君,在他心底,他避开了纷争和吵扰,可是那储君之位犹如挂在驴子鼻子前面的胡萝卜,引诱挑逗得众多阿哥、王爷们私下里勾心斗角、你死我活。一如今日这本该尽欢的家宴上,除了隔膜和冷淡的礼节、规矩外,处处透漏着紧张和压抑,时时迸出火药的味道。

因此盛宴人数虽多,但众人皆各怀心腹事,不敢尽兴,皇孙们大概都受到父母叮嘱,礼仪规矩俱到尽善尽美,只是虽都在孩童间,却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帝玄烨朗声说笑着说:“今日难得咱们骨肉亲人聚在一起,共享天伦,这大清江山的下一代、甚至再下一代的君主,应该也一并在座,我们这是三代君主共聚,难得啊!难得!!”底下众人沉默地垂细听,无人敢应声。帝玄烨仍强自支撑着场面的欢愉,似乎为了打破这沉闷的气氛,他笑着说:“咱们也学学民间小家子聚会的样子,行个酒令或者联诗、猜谜的,可好不好?”众人仍是沉默,谁也不肯率先出声,唯恐在小事上引起帝玄烨的不快而影响了最终帝位承继的大事。

见众人仍是沉默,场面的气氛更加压抑尴尬,帝玄烨强自伪装的笑容消失了,沉声再问:“你们说,好不好?”众人见帝玄烨口气不善,一起站立起来,中规中矩地拱手回礼,一起说:“谨遵圣命!”

眼见得一场家宴转眼转化为朝堂上的肃穆,帝玄烨的眼里已然泛起了怒火。颦如看着暗暗着急,只是这许多人在前,哪里有她说话的余地?而她,又能说、又敢说什么呢!

“万岁,既然是一家子喝酒取乐,玩这些沉闷的东西做什么?没得垂头丧气闷人,不如找个简单爽利的,象拇战啊、投壶啊,大家活动活动取笑,岂不好?”忽然一个清脆爽朗的女子声音在帝玄烨桌边响起。原来是子佩正在为帝玄烨斟酒时,随口而出。

帝玄烨转头看了她一眼,心中因仍不舍得放弃这难得的天伦之乐,立刻换做一副笑脸,乐呵呵地说:“子佩说得对!那咱们就来玩投壶吧!这个热闹,更符合咱满人的习惯,朕也正好看看你们的刀马骑射功夫荒疏了没有。”帝玄烨说完,对着子佩笑道:“你去替朕给他们把酒都满上,今天都要喝个不醉无归!”

子佩脆脆地应了一声,带着几个小宫女挨桌去斟酒。因她是位份较低的嫔妃,尚未被翻过牌子,故此无桌位,只是贴身伺候帝玄烨斟酒布菜。子佩今日并没有如其他宫妃一样花枝招展、浓妆艳抹、争奇斗艳,就连宫装,也没有如其他宫妃那样穿着攒珠滚玉镶金嵌银的锦绒绣袄,她穿着亮蓝色绣小兰花滚金黄色绒边八幅收肩窄裉长夹衫,里面湖水色绣裙,袖口却是清爽的紧口马蹄袖,头上扁方小巧精致,只斜插着两朵新鲜海棠,一并连步摇都没有配,却越显得英姿飒爽、干净靓丽。

投壶所用之壶及五彩羽箭很快被摆上堂来,安放在帝玄烨指定的距离上。帝玄烨哈哈笑着说:“你们谁先来试一试啊?投中者,朕有赏!”见无人应声,帝玄烨笑着对桌边的弘皙说:“你先去试一试吧。”弘皙急忙站起来行礼回奏道:“谢皇爷爷。只是诸位皇叔在座,孙儿不敢僭越!”帝玄烨听了笑笑说:“那就按年纪吧!老三,你去试一试看!”

胤祉一见帝玄烨叫到自己,满脸的诚惶诚恐,吓得跪倒在地,磕磕绊绊地回道:“谢……谢皇阿玛!只是……只是儿臣……儿臣这些年一向专注编书写字,这……这武艺上实在……实在不堪,求皇阿玛就别……别让儿臣出丑了!”

帝玄烨没想到就连这样的家宴游戏都是这样推三阻四、胆战心惊,不由得再次控制不住心底的失望和压抑的怒火,脸色阴沉了起来。

“皇阿玛,容儿臣试一试,好吗?”一声爽朗的声音打破了暂时的尴尬,十三阿哥胤祥站了出来行礼道。

“好好好!”帝玄烨立刻眉开眼笑,他是实在不忍心这苦心经营维持的欢乐变成不欢而散,见胤祥恰当地站出来,赶紧笑着说:“老十三,你武功一向群,这第一个奖赏,你可要拿到哦!”

胤祥笑容满面,从容走到羽箭架子边,伸手取来一支,瞄准了一下,抬手抛出,羽箭轻松落入壶口。满堂皇孙出轰然喝彩声,场面立时热烈了起来。胤祥笑着转身请赏。

傍边忽然冲出一人,声如洪钟,说:“皇阿玛,儿臣也来试一试!”说着,只见十四阿哥胤祯一步冲上来,停也没停,抓起一支羽箭,连瞄准都没有,随手就投了出去,正中壶口。这难度显然过了刚刚的胤祥,堂上喝彩声更加响亮。帝玄烨看得笑逐颜开,说:“好!不愧我爱新觉罗家子孙!”

八阿哥胤禩适时地站出来,深深施礼道:“皇阿玛,儿臣也愿一试,只求博皇阿玛一笑。”说着慢慢走上去,伸手一起拿起了三支羽箭,微微沉吟,手臂用力,挥手抛出,只听得羽箭嗖的一声,然后是当当当三声脆响,三支羽箭顺次落入壶中。一三中的绝技使得全场人都惊讶地鼓掌喝彩。帝玄烨一改往日对胤禩的反感,笑着大声夸赞:“老八文韬武略,确是全才啊!”

“四哥,你也试一试啊!平日只看到你忙于公务,也让我们看一看你的武艺啊!”胤祥在众人的笑语声中,笑着对雍亲王胤禛说。

“是啊四哥,也给我们露两手啊!”十四阿哥胤祯也跟着打趣,眼睛里却尽是预备看好戏的嘲弄。

帝玄烨也听到了,跟着说:“就是啊老四,整日里你埋头公事,这身手武艺可是咱满人的根本,可别荒疏了啊!你也试试看吧!”

听得帝玄烨如此说,四阿哥胤禛站立起来躬身施礼说:“既然如此,儿臣献丑了,试一试而已,皇阿玛千万别见笑才好!”说着,踱着沉稳的步子走上去,伸出左手拿了两支羽箭,胤禩见他箭数少于自己,不由得眼里充满笑意,没想到他伸出右手再拿了两支羽箭,仍是一脸的严肃,左右手忽然力,四支羽箭凌空飞出,然后稳稳的依次正中壶口。这一下全场沸腾起来,喝彩声、惊叹声此起彼伏。帝玄烨更是乐不可支。

“四哥原来如此韬光养晦、深藏不漏,这厚积薄的,心机颇深啊!”胤祯的声音带着不和谐的尖刻传来。

“四哥武艺精湛,怎么从来没奏请过带兵出征啊?……”又是一声酸涩的声音。

原本沸腾的场面立时冰冷了起来,一场唇枪舌剑的纷争立时就要展开。帝玄烨刻意制造的欢乐气氛,就像一张薄薄的玻璃纸和肥皂泡,随便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掉,变成争吵和悲哀,眼见着好容易形成的欢乐局面又将荡然无存,帝玄烨满心怒气,却一时不知如何挽回。

颦如无所适从地看着这皇家宴席上的触目惊心,却忽然听到身边的胤禧稚嫩的童音说:“皇阿玛,这壶太小,又太远,跟师傅教我的不一样,我不会玩啊!”这清脆的童音立时传入帝玄烨耳朵里,他象找到个救命稻草般赶快抓住,刻意忽略其他皇子的纷争,大声问:“禧儿,你说什么?皇阿玛没听到,你再说一次!”

胤禧毕竟才五岁,年纪小,一时也无法应付这样的场面,颦如正在犹豫要不要替他回奏,只听得在德妃桌上斟酒的子佩接口脆生生地说:“二十一阿哥说,这壶太小了,离得太远了,他们小孩子没办法参与!”

帝玄烨心领神会,笑道:“哈哈!是朕疏忽,只顾着你们这些大人,忘了小皇子和皇孙们了!撤掉这个,换个大壶,将距离拉近些,咱们看看他们的武艺吧!”于是一场纷争就这样被无声无息遮掩了过去,场面又变得轻松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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