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药所的后院里,药罐中熬煮着新药,伴随“咕嘟咕嘟”的声音,雪白药末在水面浮浮沉沉。
娄四望着面前的女子,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仁心医馆的“春水生”,先前盛名他曾隐隐听说过,并未放在心上。熟药所见过御药院的好方子多了去了,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小医馆中做出的成药,还不至于他另眼相待。之所以带人砸了杜长卿的铺子,还是因为白守义送来的五百两银子。
白守义亲自登门,送了娄四五百两银子,希望娄四能给仁心医馆些苦头吃。
娄四知道白守义肖想杜家那间医馆已经许久了,奈何那个杜长卿平日里手散,偏在这个事情上格外犯轴,怎么也不肯答应,前些日子还因为药茶一事,两家医馆生了些龃龉。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娄四身为辨验药材官,只需手中官印不落,仁心医馆就不能继续售卖成药,动动手指的事,于他来说不值一提。
要说从前杜老爷子还在时,娄四和杜家还算有几分交情,然而如今杜家落败,五百两银子和杜大少爷的面子,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他收了白守义的银子,本就是为了找茬而来,怎会认真去辨验药茶成色方理,眼下6瞳这一番不疾不徐的质疑,他竟一句也答不上来。
娄四目光闪烁几下:“本官每日辨验成药数十方,如何能记得清每一味成药方理,休要胡搅蛮缠。”
杜长卿气笑了:“你自己听听你自己这话是不是强词夺理?”
6瞳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如熟药所这样的官药局,每一味送来的成药核验过程都要记录在册。毕竟成药核验对医馆来说是大事,如果一味成药核验不过,医馆便无权再继续售卖其他成药,是不是,娄大人?”
娄四冷汗冒了出来。
这女子说话犀利又刻薄,一针见血得可怕,核验成药过程自然要记录在册,这他无法否认,况且一味成药不过,并不意味着医馆无权售卖其他成药……
他偷偷朝屏风处瞄了一眼,旁人不清楚,翰林医馆院的纪珣不可能不清楚。
娄四含糊道:“是。自然记录在册,只是熟药所的官册,岂能为你们外人随意翻看?”
6瞳点头:“既然如此,是我们僭越。”她转身,朝着董家那位护卫胜权道:“胜大哥已听得清楚,如今医馆无权再售制成药,董少爷的病,恕我们也无能为力。”
娄四听得心头一紧,只问:“等等,这与董少爷有什么关系?”
6瞳望着他,目光似有嘲讽,她道:“我奉董夫人之命,为董少爷研制成药。不曾想如今医馆因成药辨验不过关,没有售制成药的资格。如此一来,自然也无法为董少爷治病,今后董少爷受疾病所扰,惹董夫人、董老爷伤心,理应怨我学艺不精,无法在熟药所通过成药核验。”
“为董少爷研制成药?”娄四有些不信,“胡说八道,纵然董少爷身体不适,董夫人放着宫中太医不用,怎么可能用你一个小医馆的女大夫?”
6瞳不言,只看向胜权。
胜权本就是个暴躁脾性,方才听6瞳与娄四说了一串话已十分不耐,再听娄四磨磨蹭蹭含糊其辞更是心头火起,冲他哼道:“夫人做事何需你来质疑?如今少爷急病需6大夫制药,耽误了少爷病程,你熟药所担待的起吗!”
太府寺卿的下人们从来跋扈,熟药所又隶属太府寺卿监管,一个娄四,胜权并不放在眼里。一番怒言反将娄四吓了一跳。
娄四看着6瞳,目光犹疑不定。
太府寺卿夫人爱子如命,对董少爷真是格外呵护疼宠,按理说,董少爷生病,定会令人拿牌子请宫中太医诊治方才安心,怎么会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医女?
不过,胜权是董夫人的得力护卫,他说的话也不会有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头的杜长卿见娄四脸色变了,打蛇随棍上,冷笑一声:“娄大人不妨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官帽有几斤几两,可否承得起太府寺卿府上的怒火。倘若董少爷真有个三长两短,看你这个辨验药材官还能当不当得下去?”
他这狐假虎威的势头拿的十足,胜权不悦地看他一眼,娄四忙道:“既如此,自然是给董少爷治病要紧。6大夫,”他转向6瞳,“制售成药一事,先容你们几日。”
“恐怕不行。”6瞳摇头,“董少爷的病需细细调养,并非一日两日可全,至少也需三五年不可断药。”
胜权眯了眯眼,催促道:“那就不设限期!”
娄四心中暗恨,这医女分明是借着董家势在朝他施压。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硬生生挤出一个“好”字。
6瞳朝他颔:“对了,今日因董少爷病情,使得娄大人未按规程办事,将医馆售卖成药的权限松放,外人说起来,难免说仁心医馆仗势欺人。为消解这名不副实之说,还请娄大人之后将先前‘春水生’方子中的不对指明,6瞳好将药方改进,这样一来,春水生通过核验,医馆继续售卖成药,亦不耽误董少爷治病,是三全其美之事。”
竟连‘春水生’的亏也不愿吃,娄四心中闷,又碍于胜权在一边,只能勉强笑道:“自然。”
6瞳朝胜权道:“待熟药所的印契下来,便能将成药送至府上。”又冲娄四笑笑:“今日叨扰大人多时,就不继续耽误大人正事了,告辞。”
她又与杜长卿二人离去了,倒剩了一个娄四站在原地有苦说不出,望着这几人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纪珣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娄四回过神,忙迎上去道:“纪医官。”心中有些惴惴。
纪珣眉头微皱,语气不甚赞同:“一介医馆,因有太府寺卿撑腰,就能如此有恃无恐?”
娄四松了口气,纪珣并不知白守义贿赂在前,只瞧见6瞳和杜长卿仗着董家威逼之举,是以有此偏见。他道:“可不是么?下官人微言轻,也不好得罪……”
他有心想将自己摘清,谁知纪珣闻言,看了他一眼,冷冷开口:“在其位谋其政,仅因畏上随行方便,熟药所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说罢,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