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之前一个周里我就已经让家里做衣服的阿姨帮我给李迟舒定做了两套睡衣,毕竟李迟舒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的尺码,我比他本人都更清楚。
拿着给他做的睡衣下楼时我又回头看了一眼他那套衣服:很大,比他本人的身架大了不知道多少,县城市摊上典型的军绿色,材质是最不透气的涤纶,顶多十五块,不会过二十。
我又想起那个买了一柜子奢侈品牌但从始至终只爱穿毕业时买的第一套纯棉睡衣窝在被子里的李迟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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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一日,晴
放假第一天,给老师交了留校申请,学校没人,食堂一楼窗口只有一个菜。
做了两张数学卷子,一张英语周报。
要七天之后才能看见沈抱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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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一日,晴
今天陪沈抱山去乡下了,原来是他的老家,我以为他从没住过这种地方的。
沈抱山给我做了饺子,我吃了十三个,已经好多年没吃过饺子了,跟着沈抱山好像运气会很好,总能吃到很想吃的东西。他还让我咬了一口他的金吊坠,是个老虎,咬完以后他说我未来四年都要平平安安的。
晚上睡觉穿的他的睡衣,他说是他小时候的,现在穿着不合身,所以带来让我试试。不过真的跟我很合身,哪里都刚刚好,穿着很舒服。
睡觉的时候二楼的电风扇不转了,很热,沈抱山到处找,找到两个塑料扇子,但我没力气扇很久,热着热着就睡着了,醒来看见他在给我扇凉。我没有说话,希望他没现。但是很谢谢他。
第一次和沈抱山单独过夜,他真是一个很好的人。真的很穷。”他那样的笑最温和不过,最疏离不过,“你无法想象的。”
一生至此,我陪他走过这许多年,他都不肯带我回那个地方看上一眼。
他把那个全须全尾都在痛苦着的自己,连同自七岁起,十几年来真正会让他想起就犹如撕扯伤疤一样触碰到他的自尊与自卑的过去,都锁在那个房子里。
连我也成了和蒋驰那样触及不到他的贫苦的局外之人。
可是被他关起来的那个李迟舒,越锁就越孤独,越不可触碰就越难以磨灭,最后和那一屋的黑暗融为一体,吞噬了他自己。
所以你看啊,李迟舒,你和沈抱山一起站在本还可以再破烂一点的房子里,这个人也不是多遥不可及的,你与他之间没有那么大的天沟地堑。他也可以吃你吃的苦,走你走的路。
别把沈抱山关在门外了,李迟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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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李迟舒铺好床,他站在我对面欲言又止:“我的那间……”
“就一间,咱俩一起睡。”我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晚上想吃什么?”
“呃……都可以。”
“吃饺子吧。”
他怔了怔:“……饺子?”
“饺子。”我冲他偏头,“你不想吃?”
“不是。”他急得甚至摆了摆手,“饺子……就吃饺子。”
李迟舒抬脚就要走:“我下去跟你一起做。”
我拦着他:“你别去了,要现烧柴,到时候熏你一脸。”
我看他还想争取,又说:“我一个人做能快点。”
李迟舒这才打住:“……好吧。”
“你——”我指指窗台下的书桌,“是要看书还是下去玩儿?”
大概是因为放假第一天,李迟舒稍微放松一点,在楼上做了快一个小时作业,天暗时就下来了,那时我已经剁好肉馅,往灶里点了火加了柴,正一边煮水一边包饺子。
李迟舒扒在厨房的小木门那磨磨蹭蹭地探头。
“马上就下锅煮了,”我抬头瞧他一眼,“饿了?”
他还是摇头,试探道:“我能进来看看吗?”
我哭笑不得:“进来啊,我又没拦你。”
李迟舒快步走到菜板和一桌子馅料前,眼底是藏不住的期待。
我知道这是因为他没吃过饺子。
或许吃过,但那是七岁以前的事,他没记忆了。
李迟舒一生到死,报复性地补偿过自己许多东西:各式各样的咖啡机,几十套价格不菲但买来几乎不穿几次的睡衣,各种地毯,许多对耳机,不同品牌的水杯和台灯……但有一些他也从来不去触碰,比方说饺子,比方说汤圆。
他有一次看着电视里一家人其乐融融吃饺子时同我谈起这个话题——
“小时候想吃,外婆不让。有一年大年三十,她从敬老院回来,说给我做顿饭,我说想吃饺子,她先骂了我一顿,又自己哭了很久。说爹妈都死了,还吃什么饺子。然后第二天,她就回去了。可是第二天……”
李迟舒说到这里不再说了。
第二天是他的生日。
大年初一,最孤独的人出生在最热闹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