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钟声几乎响在脑中。
那个刹那,乌行雪感觉自己闭上了眼,身上的痛觉和寒冷骤然加深,好像劫期忽然就进到了最难过的关头。
那一年的劫期来势汹汹,比任何一年都难熬,比任何一年都更冷、更难受。以至于乌行雪有一段时间近乎于空白,无所感知。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撂下酒壶的,也记不清是怎么让方储离开的,又是如何闭合门窗、给主屋套了禁制的。
那禁制是双向的,别人难进,他也难出,以免他昏昏沉沉之下做出什么难以收拾的事来。
他只记得禁制刚落成的那一刻,背后忽然多了一道气息。
有人无声无息地进到了院落里,甚至进到了他的屋中,却没有惊动任何其他人。
出于邪魔本能,他抬手就要吸抓武器了。可他的屋里既没有刀,也没有剑。他抓进手里的,居然只有一个梦铃。
当年斩断的京观乱线太多,那些乱线中的神木碎枝落到他手里,他原本打算毁得干干净净,一点不留。
可临到头来还是犹豫了一瞬,将碎枝上包裹的白玉精剥离下来,做了“梦铃”这个小东西。
铃铛的模样同那座高塔上的钟相似。
自那之后,每当他再斩断某条乱线,总会在最后的瞬间摇响手里的白玉铃铛,给那些因为线断而就此湮没的人们造一场美梦。
哪怕那些人本不该出现在世上,哪怕他们依然要死去。
他给很多人造过梦,让他们忘却一些事,或是相信一些事。
就像当年高塔上的那口钟一样,铃声响起的那一瞬,至少在梦里……没有痛楚,万事太平。
但眼下这一刻,白玉梦铃被乌行雪攥在手里,铃顶的尖角重重硌着掌心,凉丝丝的钝痛让他从劫期中挣离片刻,清醒了几分。
他握着白玉精,嗅到了身后人的气息。
他比任何人都熟悉那道气息,哪怕闭着眼背着身都能嗅认出来。
“萧复暄……”
他攥着梦铃转过身。
萧复暄就站在门边,黑沉沉的眸子一转不转地看着他。
“这里是照夜城。”他说。
这里是魔窟照夜城,不是那个敞着院门的坐春风,任你想来就来。
他还想说你为何偏偏要挑这个时候来。但这话莫名有些狼狈,他不喜欢。于是他紧抿着唇,没有说出来。
萧复暄就那么沉沉地看着他,说:“我知道这是照夜城,也知道你下了禁制,但我进来了。”
非但进来了,还分毫未伤。就好像那些禁制统统避开了他,没有攻击他。而乌行雪下禁制时几乎神识不清,一切都出于本能和下意识……
他这句话,将那些下意识的东西直白地剖摊开来,遮掩不了也否认不了。
于是乌行雪没再说话。
他攥着手里的东西,同门口的人对峙着。
那一瞬间被拉得极长,同样安静无话,同样带着纠缠不清的东西。几乎让人想起当年南窗下的屋檐……
却又截然不同。
当年他是灵王,如今他是魔头。
他要过邪魔必经的劫期,但他不想在萧复暄面前过。
怎样都行,但不能是萧复暄。
于是他张口便是一些咄咄之言,想要激得对方离开。他背在身后的手紧攥着白玉精做的梦铃,脸上却带着笑,歪头冲那人说:“你知道邪魔有劫期么,见过劫期里的魔头是什么样吗?”
“听过邪魔重欲么?”
……
他知道萧复暄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邪魔,杀得最多的是邪魔,降刑最多的也是邪魔。
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天宿上仙会厌恶什么——那些邪魔特有的东西,横行无忌、荒淫无度……
他张口闭口皆是那些,等着萧复暄冷脸离开。
想惹天宿不高兴其实真的很容易,他曾经半真不假地招惹过无数回。
偏偏这次……
他说尽了那些连他自己都厌恶的东西,萧复暄却一步未动,始终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良久之后开口道:“都听过。”
乌行雪倏地沉默下来。
他静了一瞬,道:“你既然什么都听过,什么都知道,又偏偏挑这个日子来——”
屋内灯火映在萧复暄眸中,灯火微晃,那双眸子便化开一片光亮。
乌行雪顿了一下,避开目光,转头朝卧榻抬了下巴继续说道:“——你是要做我这个魔头的入幕之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