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时分,莹月微星。
一处宅院内,方瑞走出门,回身关门落锁,咔嗒一声。
几乎同时,一个尖锐硬物抵住他后心,无声无息,方瑞惊慌失措,“小,小生身上有几两碎银,屋中也有银票,还请阁下高抬贵手……”
那尖锐的硬物反而越抵越深。
夜色寂静,唯有蝉鸣和方瑞急促的呼吸声。
后面那人忽而笑了:“方瑞,你这戏是做得越来越真了,好得我都要信了。”
“阁下……此话何意?”方瑞缓慢转过身去,见是熟悉面孔,脸上的惊恐才慢慢隐去,换上一脸轻松笑意,“顾兄无论来多少回,我第一句话都是这句,练得多了,这话里的害怕自然就听着真了。”
顾云良扔了那随处捡来的木棍,笑道:“你可真是累,时时都要做戏。”
“方瑞”也不客气,道:“装人儿子是挺累的,尤其是当仇人的儿子。”
“公子已离京,再等几月,这一切就都结束了,”顾云良劝慰地说着,递给他一个盒子,“这是那边新做的人皮面具。”
“方瑞”摸了摸脸,“劳烦清嘉姐了,是我不当心弄坏了一副,不得已换了备用的,且担心又有意外发生,不然还能撑个三月有余。”
顾云良冷冷道:“她正受了罚闭门思过,做个人皮面具有何劳烦的?”
同是将军亲卫,对顾云良来说,于清嘉故意调走楚行,蓄意忽视安逢伤重,做的事与背叛无疑,他正是气头上,心中伤心懊悔,又无可奈何,“或许是我平日里劝着说多了,她这份心思反倒越劝越涌了,楚行说得对,我不理解她的痛苦,实在不该多说。”
顾云良一叹:“不说这些了,安夫人问事可办妥了?”
“方瑞”不说话,进屋,从暗处翻出一封火漆印的信交给顾云良,“都用暗语写在里头了,本是要明日唤顾头领,没想到今夜您便来了,”方瑞顿了顿,“是我事情迟迟未办妥,到了迫近之时才有些苗头,让将军和安夫人久等。”
顾云良不知方瑞要办何事,但他并不多问,只接过信,放进身上妥帖之处,也不多看,“将军和夫人只是派我来问一问,并无他意。”
“方瑞”又问:“小公子可醒了?还安否?”
“醒了,”虽不亲近,但也算是看着长大的孩子,顾云良心中不忍,叹道,“尚安。”
“我听到小公子受伤的消息时,很是担惊受怕。”
顾云良道:“你只是怕自己报不了仇。”
“方瑞”笑了,并不掩饰自己的私心:“的确,小公子若是真没了,又何时能真扳倒方家?我何时才能用回我真正的名字……我家七口人命,可都挂在我身上!这几年对着仇人作孝子贤弟,战战兢兢的模样,实在难捱。”
顾云良听过他的一些往事,其牵扯到多年前骇人听闻的上京旧案,方家的两个儿子是驸马亲随,亵玩弄死了几个幼童,而后东窗事发,又为遮掩丑事打死了几个申冤的人,方家和梁瞿匆匆掩下丑事,直到近年凌初任守卫军副使,翻出旧案,与其他案子一并提审。
可终究方家势大,守卫军中有人是不必说的,方居勤的侄女更是宫中宠妃,方家又另找了替死鬼,真正的加害人只是付出了极为轻微的代价。
顾云良扯开话,道:“那你这几日不知小公子安危,岂不担心坏了?”
“方瑞”摇头不言,顾云良只当他不好谈论这些,也觉得话好似逾越了,他只负责要紧之人的传话,不该多问多答,便也闭了嘴,告辞离去。
“方瑞”看着人在夜色中隐去,心想,其实后来就不担心了……因为他转念一想,其实没有小公子,将军也能做成事,只是难易与否。
他暗暗告诫自身,想必于清嘉也是这样想的,才会犯下此等错事,自己切莫再起念头。
第九十九章帐中谈话
“……怀归在京中有一段日子了,也不知之后来这里还会不会习惯?”
一道清冷含笑的声音响起:“也不知你弟弟哪儿招人稀罕了,就那样的脾气,小公子硬是要人留下。”
刚走到帐篷近处,江连就听出了这个声音,是楚行。他与凌年走得较近,亦师亦友,江连讶异一下,思考的习惯让他停住了脚。
“小公子太寂寞了,就算是一个不称意的玩伴他也会忍耐,从七分不好里琢磨出三分好来,义母待他……”凌年忽然转开话,“怀归那样虎猛莽撞的性子,也不知小公子受不受得住,可千万别得罪了。”
楚行道:“小公子脾性温和,怀归也有分寸,不会有什么事的。”
凌年道:“我当年抱着小公子时,他安安静静的,在我怀里瘦弱极了,料想着长大了也乖巧。”
楚行:“我本担心他放声大哭,可王府这么吵,他就只是闭眼睡着。”
“真快啊……”凌年带着一点感叹之意,“仿佛就在昨日,如今我想起,心中仍是恐惧慌乱。”
“恐惧?是怕被人发现婴孩啼哭?还是事后我当年将你踢落湖中?”
凌年笑道:“楚叔怎还记着?”
楚行话语有些深意:“记着好些,怕自己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凌年道:“楚叔是奉义母之命,你要是得罪我,岂不就是义母得罪我?这天底下母亲教训孩子是常有的事,谈什么得罪不得罪?”
楚行沉默一会儿,道:也是。”
江连在外面听得半是糊涂半是惊惧,那些话语就嵌进他脑子里一样,拆分成无数条信息:“王府”、“婴孩啼哭”、“踢落湖中”……
这对话谈得隐晦,若是常人听见,也许不会多想,可江连那时年纪已能记事,他分明记着,凌君汐是别院待产,生下后又足足让孩子将养了近半年才带回将军府,更何况那时的凌年凌初身份只是将军捡回来的孤儿,食宿都在下人房里,怎可能抱上刚出生的安逢?
还有踢进湖中?既已收留,何必还要叫人虐待?凌年也好似对此事完全不放心上……
江连心中正是惊涛骇浪,脑中飞速闪过过往一切,后背冷汗涔涔,直到凌年斥声道:“帐外何人!”他才猛然回神,掀开帘帐,脸上已是谈笑模样,像平常一般打趣:“我才刚来,就要将我赶走?嗯,怎么是楚叔?这传信的活一向都是顾叔来,这回怎是楚叔来了?”
楚行淡淡一笑,眼神却沧桑又锋利:“路程遥远,这信也不急,便替他来了。”
三人如往常一般交谈,但江连却感觉自他进帐后气氛就已经变了。
如果说当时的江连只是有所怀疑,那凌年后来的试探却让他确定了安逢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