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颈,腰腹,手臂,伤痕累累,触目惊心。
凌初站在他身后,沉默许久,问:“你落湖那夜我误会你,伤了你,话也说得极难听,你是不是……很恨我?”
“恨倒不至于,我也没那么放在心上,其实我理解兄长当时的做法,”安逢顿了顿,头也没回,语气轻飘飘的,但带着一点烦躁,“只是觉得有些烦,看见兄长就想起这些事,心里堵,也不舒服,就干脆不想见你了。”
明明安逢说不恨,可这话比直接说恨他还难堪多了。凌初怔愣地站着,双眼茫然,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却感觉似有一把生锈的弯刀狠狠剜着他胸口,剧痛得令他颤抖。
他张了张嘴,但觉得一张口就又会惹人反感厌恶,他就这样静静看着安逢擦药。
白皙瘦弱的后背伤痕斑驳,可怖刺目。
房中一片默寂无声,无边墨黑,屋外的蝉鸣聒噪吵闹,盛夏的风到了夜里竟是冷的,吹得脸上泪痕,真的凉透了。
安逢擦完药,站了一会儿,便就躺下睡了,从始至终,都没回头瞧一眼。
凌初如石像般站着,身躯融入夜色,就这样僵立着站了许久,双目熬得猩红,充满血色,下巴冒出些淡青胡茬。
破晓时分,黎明微露。屋里已少了一个人的气息。
安逢侧躺着,紧闭着眼,呼吸缓缓,一动不动,似是安然睡着,可一夜都未曾干涩的眼角,泪流得更汹涌了。
*
宁府内。
宁启则垂首作画,抬肘运笔间,偶尔抬眼看向宁巍,也看不懂其神色,心中鼓鼓跳动。
他生在宁家,享有其荣华富贵,虽有一身清高文人傲骨,有些微妙地排斥宁巍的做法和手段,可并不代表他不惧怕宁巍。
宁家富甲一方,海陆皆有商线,旁系繁杂,根脉极深,管理这般庞大的一个家族绝非易事,宁巍颇有手段,不然只单单靠姻亲,怎可能有如今的位置……
无人说话,只有纸张与笔毫簌簌擦过的声响。
宁启则画完,搁笔,那个一直站在宁巍身边的老仆人走了过来,看了一眼,然后将画拿起,交由宁巍。
画上是宁启则凭着记忆画出的安逢,不说栩栩如生,但也有几分天真神态,眉眼逼真。
宁巍沉着脸,久久未出声,宁启则蹙眉,恍了一下神,而后抬眼,正见宁巍盯着自己,目光森森。
宁启则心中一凛,便听宁巍道:“你这傻孩子,怕是看错了当年的画吧,这将军府的公子容貌的确不俗,也和佞王妃有些相似,可到底还是差了些,哪里瞧得出什么血缘之亲来?”
宁巍语气慈祥和蔼,却听得宁启则浑身鸡皮疙瘩都起了,他忽然察觉到自己告诉宁巍此事的不妥之处。
宁家一直在向凌君汐卖好,说不定就是要站在将军府那一边,而凌君汐留下佞王的孩子,有宁家的血脉,对宁家究竟是好还是坏?
此等秘辛,自己知道了,又是好是坏?宁巍又会如何看他?
宁启则脊背一股冷汗,“是侄儿冒犯,自以为是了。”
宁巍仍然紧盯着他,“这般大逆猜测,你可告诉了其他人过?”
“不曾。”
“方瑞也没有?”
“侄儿与他不过泛泛之交,也未透露。”
宁启则只觉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像毒蛇,他心里发慌,可面上仍然平静,无奈又丢脸地笑道:“倒是侄儿大惊小怪,这些日子闲的,竟拿这胡乱猜测的芝麻小事来叨扰家主。”
宁巍看他片刻,“嗯,你今日累了,早些歇吧。”
宁启则眸光微闪,告退离开。
人走后,宁巍脸色遽然一变:“她竟留下了佞王的孩子!”
他身旁伴他多年的心腹同样面色凝重:“家主……此事尚未定论,不若我前去将军府探望,看看那将军府公子……”
宁巍面色涨得通红,神色有一种十分复杂的激动,他完全没有听进话,“前些日子巷子里的刺杀,还有近日来的种种搜查……”
宁巍倏然站起,眼珠浑浊也掩不了惊恐,声音因震惊而变得干涩:“她这是要做什么?”
宁巍浑身是汗,脱力一般,又跌坐下来,怔仲许久,突然满面红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是亲生的,让天潢贵胄做自己的儿子,不愧是我的女儿……不愧是我的女儿!”
心腹惴惴道:“或许是误会,此事大逆不道,小姐怎会……”
“连我都知留下此子后患无穷,她难道不知吗!她成了,我们宁家跟着直上青云!若是不成……”宁巍皱眉,“我们与将军府鲜少来往,应不会被牵扯到,此事我们装作不知!”
心腹宁顺却不觉得妥当,“家主,小姐她愿不愿意扶持宁家都尚且不知!万一……她还对当年的事怀恨在心,宁家岂可有安宁之日?”
“不就是怕她知晓是你弄死了那个婢女,她会报复嘛。”宁巍看了眼宁顺,懒得再想那些陈年旧事,他如今还是更对凌君汐的计划感兴趣,他充满深意地叹道:“我倒不知婧汐竟有如此的野心,也是,她征战多年,军功无数,有了这念头无可厚非……”
明明是宁巍下令,自己只是听从吩咐……宁顺讪笑:“家主明察,我并非此意。”
宁巍心下不满,但面上仍笑道:“以她如今地位权势,她若是想来报复我,早就动手了,也不至于到现在都还忍着,放心吧,她的性子我知道,都过去了,如今她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何必在乎多年前一个小婢女?”
宁巍说得轻飘飘,是因为有父女之亲,他相信自己女儿不会为了个死去的奴婢而怀有二十多年的仇恨,于他而言,这些年凌君汐的不闻不问,不迎不拒,更是另一种想要和自己和好的暗示。
“我这么好的一个女儿啊,偏偏就不喜欢男人,不能有自己的骨肉,可若是真嫁了人,应也不会有如此成就了吧……”他神色怔忪,似是陷入回忆,过了许久,他才一个激灵,意识失态,恍然回神。
“好好看着宁启则,”他抬手将画烧了,敲打了一句,“你也是,今夜这些话,你就当没听到。”
宁顺心下难安,也苦于不得不顺于大局,“是。”
宁巍忽然问:“那幅屈君遥的画可是随人下墓了?”
宁顺也不清楚,想了想道:“宫里派人来收过太子妃遗物,应是都收走了。”
宁巍默然无话,神情阴郁,回忆着画上人的面容,倒真好奇安逢真人到底是何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