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不由得想,他难道是在怪她没骨气?当初吭也不吭一声就依了爹娘的意思去了唐家。
梨娘听后忙向?玉漏一笑,“你不要多心?,我没有别的意思。”
玉漏笑着摇头?,“是你多心?。”
梨娘一回来,西坡的微笑又?封回脸上去了,却化解了一份冻住的时光,时间似乎又?在往前细细地流着,缠绵不尽的一线。
吃过这顿热滚滚的饭,大约是肠胃暖了,玉漏觉得身上好了些,夜里睡得沉,连连秀才吵秋五太?太?的话也没听见。就是听见了也没意思,无非是责怪秋五太?太?没尽到做娘的责任,看管不好女儿。
到底是给玉娇逃走了,第二天连秀才还回胡家去请人?暗地里寻访,也没再抱多大期望。秋五太?太?哭了一夜起来,顶着两个肿眼泡,一横心?道:“权当我没生过她!随她去!无媒无聘的就跟个男人?往往外跑,亏她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做得出?这
种?龌龊勾当,往后不回来就罢了,回来也给那贱种?打?死在那里!权当我没生过她!”
玉漏接连听了一日她的骂,也没话去安慰,又?撑到次日吃罢午饭,就说要回凤家去。
秋五太?太?原还要问她些凤翔往常州做官的话,当下也没精神?头?盘问了,只挥着袖子赶她,“我指望得上你们姐仨哪一个?你也是个没良心?的。只盼着将来你们凤大爷升了官,他只怕还是个讲情讲理的人?,能想着替你爹谋个好差事。”
这话不错,凤翔是有这点好处,不过玉漏不看中,暗里回她娘是在做白日梦,翻了个眼皮转背去了。
走出?巷来,见永泉架着马车停在那里,看见她便转背撩起车帘子回禀。一时池镜跳下车来,老远就朝玉漏微笑。
玉漏跑了几步迎将上前,“只怕叫你久等了吧?”
池镜搀她登车道:“史家留吃午饭,我也是才到这里。你二姐的事家里怎么?说,可曾责骂你?”
“跟你说的一样,我爹怕伤脸面,前夜里和我娘自往亲戚朋友家中问了一遍,昨日一早就回胡家去了,说暗地里再托人?寻访。我娘更没法子,只好哭一阵骂一阵的,终究只好随她去了。”
“也骂了你?”
玉漏笑道:“骂嚜随她骂几句去好了,她也是急的,难道我做女儿的不但不体谅,还要同她吵么??”
池镜埋头?笑了两声,玉漏不解何故,因问:“难道我说得不对?”
他摇摇头?,想到的是先时她和她娘在凤家门前争执的情形。玉漏看他在出?神?,也不追问,反正他这人?时常都是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倒是个好天气,太?阳从帘罅间掠进来一片,幢幢的影子闪动?过去,也有丝丝缕缕的莺声盈耳,总算有了点春暖晴丽的意思。池镜忽道:“那可不是你们家的邻居?”
玉漏扭头?向?街上望,见王西坡刚由巷子里走出?来,穿一身簇新的短衣,转背向?那头?走了,多半是往亲戚家去,大约是去接他爹妈及孩儿归家。他家那小子进四月就该满周岁,自玉漏去唐家去后短短半年光景,他定亲成婚怀子,快如唱戏赶场一般。
他是为了她,或者出?于报复的目的,或者是想早点从他们那份没结果的情缘里拔腿出?来,近乎带着强己所难的毅力。她想到那日夜里在他们家吃饭,他多是避着不看她。他怕什么??难道他心?里还放不下她来?他和梨娘登对是登对,但好像差着点意思,再是相敬如宾的夫妻间又?哪有他们那样客气的?简直过头?。
如此想着,玉漏心?头?既是惭愧,又?隐隐有一份窃喜在。她看见他很快就走进仓惶的人?海中,背上落满太?阳光。不能不承认是他替她从前极抑塞沉闷的日子镀了一片金,单是这一点,就值得她无限怀念。
“他是叫什么??”
玉漏一回头?,就对上池镜漫不经意的笑脸。她吓了一跳,说人?的名?字也像有点心?虚,“王西坡。”
“哪个‘坡’?”
玉漏握起他的手,在掌中写给他看。
“西坡——”池镜想了想,笑道:“但得此心?如此地,不妨朝暮与周旋1。”
玉漏也笑道:“听说是他们老家乡下有座山叫‘西坡’,才起的这个名?字。他爹妈又?不识字,哪里想得到诗词上去,给他孙子起了个名?字,叫东坡,无意中倒重了苏轼的号了。”
“他已成了家?”
“二十?来岁的男子汉,难道还不该成家么??”
池镜敛回目光,扭正了脑袋慢慢点了两下。他也正是二十?冒头?的年纪,好像有意在点拨着他似的,他不好搭她这话。
玉漏见他沉默,心?思一转,是觉得这话有点令人?尴尬。这一向?他们池家在议论?他的亲事,他暗里又?跟她在这里搅和,也许他以为她是在暗示他“将来”,他一时还没有打?算,只好缄默。
她也只能跟着缄默,再要说什么?无非是替自己分辨没旁的意思,不好,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要么?不分辨,顺着这话说下去,但那好像又?有点逼迫他的意思。
他们当前这浅淡得若有似无的关系,哪里经得住一点逼?
暗暗在这里算来算去,又?有点心?酸可笑。她有道理去相信,池镜的出?现,也许根本就是来替西坡报仇的,世?间情缘流转,他恐怕是她的报应。
要走好一程子,玉漏的脑袋跟着车马颠得一晃一晃的,觉得困乏,但是又?不好靠到池镜身上去。
池镜看见一笑,把她的头?扳到肩上来,“靠着吧,咱们已然熟到这份上了,你还臊个什么??”因而摸到她额上在发烫,不禁正了神?色歪下脸,“你身上有点烧,可是病了?”
玉漏摇头?,“不妨事,就是在家给风吹着了。”
池镜忙将外氅解下来围在她身前,“这个天最容易着冷,别瞧日头?好了就随意脱减衣裳。回去请个大夫瞧瞧。”
玉漏只是笑,池镜揣摩着凤翔不在家,凤太?太?又?病着,凤家有谁还管她?再依凤大奶奶那性子,不治她病就罢了,还能替她请大夫?因此撩了门帘子吩咐永泉,“路上瞧见药铺就停下,进去问问看有没有能诊病的。”
未几果然就有家生药铺子,正巧掌柜的是个资历老道的郎中。池镜不由推脱拉着玉漏进去,进了内室叫掌柜的看诊。
那老掌柜的见是这样一对年轻的男女,开口便说:“请奶奶伸出?贵手,老朽先探探脉。”
玉漏尴尬地把池镜望望,他倒很自得地坐在椅上吃茶。看见玉漏在看他,笑着说:“伸手去大夫诊诊看,不怕什么?。”
她便把手腕搭在个四四方方的小软枕上,老掌柜摸了会又?问几句就说是伤了风寒,现抓了几副药给永泉拧着。池镜拿了一两碎银给他,大夫直说多了,池镜一面回头?说余下的做赏钱,一面吩咐永泉把小踏凳放下来,搀着玉漏登舆。
想不到他倒是个万般体贴的人?,行?事格外周到,又?不过分,玉漏坐在车内思忖着,有些发呆。
池镜抬胳膊将她往身上带了带,“你靠着睡会,还有些时才到。”
这一觉直睡到凤家前头?才醒,池镜吩咐马车就停在此处,不好到门上给人?瞧见。玉漏要下车时,他又?绊着她嘱咐,“回去记得把药煎来吃,好生歇歇一夜,保管就好了。”
玉漏还在点头?,他又?不知哪里摸出?个二十?两的整锭子,掰开她的手,只管放上去,笑道:“拿着买些好的吃,也进补进补,瘦得这样。”
玉漏忙要还给他,却不知该说什么?拒绝的话,到这份上,好像多说少说都有点不对意思。只好说:“你就给我这些钱我也没处使去,吃喝一应府里头?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