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人师,顾西美听到这番话略有不适,翻了翻斯江的家校联系手?册,疑惑地问:“可?我看她?语文?期末考试才考了85分,只超出班级平均分4分,这还要肯定和鼓励?我也是做老师的,我对自己女儿的教育方式可?能和何?老师方老师你们想得不一样,说实话,我还是觉得要严格要求她?才行,如果不严格要求,她?当初就不可?能考上市重点。”
何?宏伟继续和顾西美进行教育方法上的辩论。方树人心里叹了口?气,要不是顾景生特地来找她?和何?老师,她?们根本想不到斯江意然有这样的家长?。对孩子严格要求的家长?很常见,但完全不了解孩子状态还乱要求孩子近乎到严苛的家长?她?真是头?一次遇到。
她?对顾西美的印象还停留在以前两人一起学钢琴的阶段,只记得她?长?得特别秀气,脾气也很执拗,一首曲子弹不好饭就不肯吃饭,经常练习得忘了时间,姆妈并不在意她?用多久家里的钢琴,还鼓励过?她?好几次,知道?她?想考音乐学院,又给她?介绍了一位很有名的钢琴家做老师。
方树人对钢琴并不热爱,后来钢琴被抄走,她?哭的是并不是钢琴,而是她?的家她?过?去的安定的美好的生活。再后来,从顾北武口?中得知顾西美撕碎了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奔向新疆,方树人是完全无法理解的。时隔多年,方树人发现,她?现在还是没办法理解顾西美的想法。明明是一个城市的人,也有七八年算是天天见面,有过?共同的爱好,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她?有一个像斯江这样的女儿,她?绝对不会打击她?不会责备她?更?不会完全否定她?。
“如果何?老师和方老师也有孩子,肯定会理解我的意思?的。”顾西美最后不咸不淡地甩出这么一句,何?宏伟一噎,冷了场。陈东来尴尬地圆场,又表扬了斯江几句。斯江眼眶微红,头?依然没抬。
送老师们出弄堂的时候,方树人又安慰了她?几句,让她?按时来学校参加集训。斯江点点头?:“何?老师,方老师,对不起。”
“你说什么对不起。”何?宏伟挠挠头?笑了起来:“我经验还不足,回头?再好好想想该怎么跟你姆妈这样的家长?谈话。你别太?在意别人怎么看你,哪怕是你姆妈——”
“我早就不在乎了。”斯江笑了笑:“真的,她?就是那样的,我习惯了。”
方树人见她?眼眶里的泪水在打转,心被捏了一下似的,揪得疼。
“斯江!”不远处传来带着?笑意的喊声:“斯江——!”
“舅妈!”斯江愣了愣,飞奔过?去:“舅妈!我想死?你了!”
善让笑着?抱住扑进自己怀里的少女:“呀,到我下巴啦,你很快就会比我高了。”
方树人第一次见到周善让,像太?阳一样的周善让,照亮了陈斯江,一定也照亮了顾北武,真好。
第144章
善让的归来,照亮了斯江的天空。所有的委屈和难过,都在夜里一场痛痛快快的大哭后被洗净了,甚至她并没有说什么抚慰的话,斯江只看着她认真倾听自己说话的神情,就得到了莫大的安慰。比起很多和她差不多遭遇的同学,她庆幸自己至少还有小舅妈这样的天使。
春节前,因为?善让和景生的缘故,顾西美也没再“教育”斯江和斯南。她对善让生不出反感,善让是娘家唯一不对她口出恶言的人了,在姆妈和东文南红面前,西美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做什么都不够,但善让知道她的不容易,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怜悯,是女人对女人最根本的理解。景生也?懂得她的难处,听见斯南嘀咕她下手凶残,从来不说她的不是,反而说斯南该被狠狠打一顿收收骨头。
夜里西美带斯南去浴室洗澡,把她按在更衣室的长条凳上,在她屁股上涂了厚厚一层药膏,药膏清凉,斯南被凉得哇哇喊:“我不原谅你,不和你好??,不回乌鲁木齐。”气得西美又给了她两巴掌,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出了浴室,斯南捂着屁股走了一段路,又?跑回她身?边拉住她的手,有点别扭地说:“对不起姆妈,我不该一个?人跑掉,把你都吓晕了,没想到姆妈你那么担心我。”
西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哪是吓晕的,明明是气得血冲进脑子一时眼?黑,最多两三秒种而已。斯南拿起她的手摸摸自己的脸:“那你以后别打?我了啊,你下次再?打?我,我还是要跑的。”
“还敢跑?!”西美抽出手刚刚举起来,就听斯南认真地?说:“嗯,我跑去?派出所找警察叔叔,小舅舅信里说了,美国人的爸爸妈妈要?是敢打?孩子?,警察就把他们逮走,还把孩子?送走,保护起来。姆妈,我不想你被警察叔叔抓走,所以你不能再?打?我了哦。”
“呸,美国警察可管不着我们中国人,你是中国人,不听话就得打?。”西美轻轻揪了她的小耳朵几下:“姆妈的话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你舅舅和景生斯江的话你倒记得牢牢的,不是皮痒是什么?”
“他们说得有道理,我就记住了,你老是说我这个?不好那个?不好,这样不行那样不行,我不爱听,阿姐也?不爱听,阿姐的老师同学人人都说她好,就你说她不好,没劲。”斯南揉着耳朵抱怨:“阿姐最好了,大表哥也?最好了。”
“我不是说你们不好,是要?你们更好。”西美一把揪着她领子?把她拉了回来:“你看你,过马路要?两边看,只看一边怎么行,笨得来。”
“姆妈你又?骂我了。”
“外人当然只会说你们好,只有爸妈才看得到你们的缺点,要?帮你们提高。怎么能一天到晚表扬呢,表扬使人骄傲,骄傲使人退步懂吗?”
“我就喜欢骄傲,我骄傲了也?不退步,你怎么就不试试表扬表扬我们?”
“我怎么没表扬了?我都是对着别人表扬你们,你说说我在学校里是不是经常表扬你姐?”
斯南挠挠头,小声嘀咕了一句:“你都是在表扬你自己……”
“放屁!”西美脸上有点发热。
“那你表扬我一句吧,就一句,我就喜欢被表扬,姆妈你背后表扬我什么了?随便说几个?。”斯南仰起脸,期待万分。
“小时候丑得要?命,现在长长稍微好一点了。”
“这叫表扬?”斯南瞪圆了眼?,姆妈以为?我年纪小就随便蒙我?
“咳,刚上学的时候什么也?不会,考过3分,后来天天盯着,被逼着认真学□□算开窍了,勉强拿了个?第一名。不过镇小学的水平和乌鲁木齐重点小学可差得远了,你过完年得先预习起来——陈斯南你干嘛?跑什么跑?当心脚踏车!说了多少遍你都当耳旁风。”西美赶紧追了上去?。
斯南拐进万春街,回头气囔囔地?喊道:“姆妈你也?太不会说话了,就说我很聪明特别聪明不行吗?你怎么会是我妈呢!我和阿姐都不这样,真是的,你还不如不说呢。”
“你造反了是不是!说的什么鬼话,不许跑!”西美气得要?揍她,斯南一溜烟地?跑了。
善让陪着西美第一百货抢年货,经过妇女用品柜台,笑着说起自己当年第一次来月经时的狼狈不堪:“以为?自己要?死了,吓得不行,躲在厕所里哭不肯出去?,还好我们班主任是个?特别好的老太太,特地?给我买了新的月经带。我妈绝经得早,压根没想起来这回事。”
西美一拍脑袋:“多亏你提了一句,看我糊涂的,斯江明年也?要?十四岁了。”她急匆匆挤进柜台前的人群里:“同志,给我拿十条月经带,对,十条。”
回家路上,西美拉着善让在陕西北路站提前下了车,找到南阳路的一家烟纸店,她买了五包最贵的卫生纸,善让觉得奇怪:“为?什么特地?来这里买?”
“这个?外面没得卖,内部特供的特别软,还是以前我的钢琴老师带我来买的。十几年了,想着顺路来看一眼?,幸好买到了。”西美把卫生纸从袋子?里抽出来给善让看:“我怕斯江随我,用不得草纸,给她先买好备着。唉,你不知道,我有点过敏,用草纸就疼得不行,就这个?还能撑上几天,贵是贵,一刀纸顶一块香肥皂,那也?没办法。对了,还有上次真是谢谢你送了斯江那么多胸罩。我这妈当得真是——唉,怎么就没想起来,脑子?坏掉了。”
因为?这几刀特殊的卫生纸,斯江觉得姆妈还是关?心自己,还是把自己放在心上的。
——
大年夜,李谷一在央视的第一届春节联欢晚会上唱了六首歌,其中就有被禁了好几年的“靡靡之音”《乡恋》。陈阿爷长吁短叹:“世道要?变了,年轻人的心要?更野了,失策啊失策!”他指着小小电视机对着儿孙们感叹:“这种情啊爱的,都是一种思想上的腐蚀。这几年光顾着发展经济,马路上都是流氓阿飞。年轻人不好好上班奋斗,看不上工农兵,尽想着天上掉钱就能当万元户,心思都花在不正当的地?方,人生路就走偏了,你们千万要?摆正心态,认真上班好好学习,记住了吗?”
认真看电视的斯江没作声,阿爷的话她听起来觉得怪怪的,如果一首歌一本书就能把一代人腐蚀了,那些资本主义国家不早就应该完蛋了?为?什么舅舅和那么多国内最优秀的人都还要?去?美国留学呢。
西美叹了口气:“是啊,没想到这大半年上海又?大变样了,公园里一簇堆一簇堆的小年轻,穿得稀奇古怪,动不动就去?骚扰女青年,真是看不下去?。”
钱桂华嗑着瓜子?,“切”了一声:“嗐,阿拉厂里的女同志根本不敢一个?人上街,乱得哟。几年前的控江路事件大嫂大概还不知道吧?现在比老早还要?吓人呢。”
顾西美是真不知道,也?想象不出有多吓人。
“化工公司团委格一个?副书记,长得蛮好看,路过控江路,一帮流氓闹事,抢了伊手表皮夹子?,衣裳差点被剥光,几十光宁围牢伊(几十个?人围住她)上下乱摸,差点光天化日那个?忒伊了。”钱桂华压低了声音讳莫如深地?摇着头:“上头下头都被流氓抓伤了,最后出动了三?百多个?警察,捉了三?十一个?流氓。”
西美简直难以置信:“控江路?”上海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她想起斯江和斯南,突然不寒而栗,觉得自己还是打?斯南打?得太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