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无形的墙将他和其他魂魄区分开来。
死者停下了脚步,用指尖触了下那壁垒,一股彻骨的剧痛便像冰锥一样刺穿他的魂魄。
但这鬼生前也不知是什么志趣,竟不避不让,反而伸过去整条胳膊。
于是,他那手臂一时血肉模糊,骨骸俱出,又快愈合……
明明应该是磨皮刮骨的折磨,他反而……轻轻动了下唇角,像在细品什么好酒。
那竟像是个笑容。
他这样来回试了几轮,现那墙除了挡他外实在没有什么实际价值,连个伤都没法在魂魄上留下后,便终于死心往边上一让,破罐破摔地旁观起来。
其它魂魄们走着,直到领到一剖水,饮尽,而后神态呈现出一种奇异而空茫的欢愉,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身形隐没在一片浓郁的灰色中。
自此,生前死后,一刀两断。
他看着那些消失的魂魄,感到十分羡慕。
但羡慕没用,他过不去。
生死是条长河,生在一边,死在另一边。
唯独他在河水中,湿冷浸透肺腑,无以自拔。
但即使这样,他也竟没兴起走回头路,想要回到阳世的念头。
听闻人死后,大多会穿着生前的衣服,保留死时的样子。而这些人中除了年纪更大些的已穿了寿衣外,年轻人中则更多衣衫褴褛,瘦削苍白,显然死于贫困。
更有一些死状奇特的,身上有狰狞的红色斑痕,远看近似一个狰狞的笑容。
每当有这样的人出现时,这名死者总是忍不住多看两眼,明明想不起来这笑脸伤痕的原因和来处,却隐隐觉得和自己脱不开关系。
这天的人群里有一个小女孩,不着寸缕,迷茫地跌跌撞撞地跟着走。
她苍白青的皮肤下清楚的露出肋骨,而乌黑色的血凝固在这句赤裸苍白的躯壳上。她明明就快要穿过屏障,去往彼岸来世了,却忽然蜷缩成一团,赤身裸体地哭了起来。
她……他们,干瘪,苍白,死的狼狈痛苦又毫无尊严,死因一目了然。
灾荒。
“赣州旱,民不聊生,笑疫复起,臣叩请陛下垂怜。”
“老师让朕垂怜什么?”有人在冷笑,语气却谦和到近乎诡异,甚至还古怪地用了敬语:“百姓,还是……您?”
一两句破碎的对话不合时宜地从死者空茫的心头划过,他还没来得及捕捉到一点生前的蛛丝马迹,便先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格格不入。
在一众游魂散魄、狼狈死去的众生中,唯独他竟着赤红盛装,袍袖宽大,锦绣云纹,腰系宽带,佩玉玲珑。被一丝不苟地冠起,服冕七旒。
死者低下头,用食指和拇指的指腹百无聊赖地搓着腰间的玉穗玩了一会,然后忽然脱下冕袍,走去披在那孩子赤裸的肩上。
象征尊贵权力的深红色,和苍白青的瘦小肩膀,有种惊心动魄的对比。
小女孩抬头看了他一眼,泪水无声无息地落了一脸。她紧紧用袍子裹住了赤裸的身体,在死后最后给了自己一个取暖的拥抱。
那死者指了前方,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和其它魂魄一样成功穿过了那堵无形的墙。
小女孩过去了,她边哭边笑,看得出是在道谢,感激死者这名“好心人”。
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经历过许多这样的事。
灾荒时,施一碗热粥就能让几十个本分农民热泪盈眶、当牛做马。他们却不知道罪魁祸就是眼前的这个施粥人。
虽然此刻已想不起更多,但他觉得,自己似乎从来很擅长释放这种廉价的善意。
这名倒霉的死者没什么情绪地想:我生前恐怕并不是什么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