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入冬,不过坤城只有在太阳落山后才会有凛然寒意,白天若有暖阳照着,最多除了外衫再着一件夹棉小薄袄也就足够了。
林南虽然浪荡,但一身功夫却也称得上是内外兼修,武者体魄自不畏寒,照旧穿着丝缎锦袍摇着描金折扇扮风雅,挑一双狭长凤眼看于淡绿衣裙外面套了同色系绒背心的白夏煮茶。乌溜溜的麻花辫搭在翠色的前襟上,细软的裘毛时不时拂过下巴,越显玉白的面颊粉嫩剔透。
“白小虾,这身新衣服是你自己选的吗?”
白夏对这个强加在脑袋上的名字早已懒得抗争,一边摆弄茶具一边随口应了句:“我在这儿的衣食用度向来都是诤言派人打理,这一套是前几日他定好了式样让师傅照着裁剪的。”
林南轻轻哼了一声:“他不是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了,还能有空亲自搭理这种小事?估计是随便找个下人随便挑的吧?你这个笨蛋还当真承情了不成?”
白夏歪头看着他,表情甚是和蔼慈祥,就像是在看一个顽皮的孩童:“你是在挑拨离间吗?九殿下,觉不觉得自己有些幼稚?”
林南瞪着眼睛,噎住。
“喝你的茶去吧!管那么多小心折寿!”
林南接过白夏递来的杯子,却不饮,而是握在手里轻轻的晃动,垂着眼帘似是在嗅茶香:“你关心我会不会折寿?”
白夏一本正经:“出于一个大夫的立场,我当然不希望看到有人不能尽享天年。”
林南嗤笑:“白小虾,你有必要时时刻刻都把我俩的关系撇得那么清吗?”
“我俩之间从来没有过什么关系。”白夏回答得很快,语气斩钉截铁:“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不会有!”
“是么……”林南又是一声笑,放下茶杯,抬起眼,神情仍是照旧的漫不经心玩世不恭:“难道,当日雪山的冰窟里,你对我并未动情?难道,当时所说的那些话,都只是信口虚言?”
白夏一愣一怒,旋即猛地站起:“你还敢跟我提这个?你故意安排一帮人来追杀自己,然后故意受伤掉进雪窟,而且还故意让我误以为你是为了救我而受的伤,最后又故意装作快要死了来骗我……”
“你的医术如此高明……”林南突然懒懒出言打断了她的话,随之缓缓站起:“又怎会看不出,我的伤其实并不足以致命?”
“那是因为……因为你当时流了很多的血……”
“梅岭白家最具有诊断天赋的后人,居然会因为区区一点血而误诊?”林南以折扇轻击掌心,斜挑的凤眼里满是戏谑:“若非关心则乱,若非情难自禁,白小虾你告诉我,这种情况,还会是因为什么?”
白夏立时便涨红了脸,看上去已是气恼得一塌糊涂:“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还当你转了性了,没想到仍是这幅自恋到家的神经病模样!你以为全天下的女子都应该喜欢你恋着你,哭着喊着要做你成百上千的女人中的一员?”
一跺脚转身走出湖心小亭,同时愤愤然说个不休:“有钱了不起啊?有权有势了不起啊?长得好看了不起啊……”
还未说完,忽觉腰间一紧,背上一热,竟已被人自后拥入怀中:“没有什么了不起,这些都没有什么了不起,在你面前,我所有的富贵荣华所有的心机手段,通通都一文不值不堪一提。白小虾……”
林南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知是不是错觉,白夏觉得听起来似乎少了些许轻浮些许猖狂,多了几分自嘲几分黯然:“若我一开始便能认真待你,不欺你瞒你逗你哄你。若我一开始便能发现你对我动了心用了情,不故意布下局演场戏去试你探你。若我一开始……一开始便能正视自己的感情,便能承认我对你早已情根深种……你是不是,就不会从我身边逃开,就不会拒我于千里之外,就不会……将一腔柔情托付他人……”
白夏的眼前仿佛有过往的一幕一幕接连闪回,想要挣开林南的怀抱,却又偏偏没有力气,动不了。
当时,她并不知道他是谁,胡跑乱撞闯入了他的浴室,看到了他未着寸缕的身体,然后不小心被他捉住,他便理直气壮的要她负责。
那会儿,他的笑容很干净很明亮,带着些羞赧还有些孩子气的霸道。
她先是理亏,又一时心软,便被他不依不饶的吃定。他带着她遍览大梁美景,从雪山到大漠,风光无限。他说,他的名字叫东方来。
那会儿,她刚满十四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华,乍有一个见多识广知情识趣的俊逸男子一路相伴细心呵护蜜语甜言,难免春心萌动。
终于在那次的雪窟之中,以为他将死之际,许下了生生世世的诺言。
然而很快,她便发现了他竟是邻国的皇子,知道了他早已左拥右抱无数,知道了一切都不过是一个风流成性的纨绔王爷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女孩的玩笑一场,于是大怒决然离去。接着,便是你逃我追的猫鼠游戏。
“让我们从新开始好不好?”林南继续低低的述说,有力的臂膀牢牢环住白夏的腰身,向来嚣张跋扈的声音里却透着很少见的无力小心:“你瞧,这段时间证明,我们是可以好好相处的,你并不真的讨厌我,对不对?只要你答应,我可以立即遣散所有的姬妾,甚至退了婚约,大不了不做那个闲散王爷,只管陪着你浪迹天涯看日升月落,只有我们俩……”
“你……真的能做到?”
“能!你相信我,最后一次。”
白夏沉默半晌,终是轻轻一叹:“事到如今,我信不信你已经不重要了……”双手覆上他的手背,稍稍用力,终于将其分开,转过身,看着面前这不再嬉笑戏谑的容颜:“也许,我曾经的确是喜欢过你,但那只是曾经,只是小女孩对某样事物某个人盲目的着迷。如今,那种感觉已经没有了,彻底消失了。你说的没错,我现在不讨厌你,就像我以前也从来不恨你。那时候,我还以为是自己心胸足够宽大,着实自豪了一阵子呢……”
说到这儿,白夏笑了笑,漾起两个小小的酒窝,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如刀:“后来才明白,只有最在意的人所带来的伤害,才会刻骨铭心,才会,恨意难消。”
林南褐色的眸子蓦地浅了一些,像是阳光下的琥珀,虽光彩炫目却看不到内里真正的色泽:“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并不在乎我,或者说,压根儿就没有爱过我?”
白夏毫不避让他的视线,清清楚楚地问道:“其实你对我,又何尝不是一样?别的暂且不论,只说,如若我果真答应了你,跟你在一起,你就真的能只守着我一个人终老此生?就真的能为了我而放弃一切名利权势,心甘情愿归隐山林?”
林南深深地看着她,许久,然后慢慢地闭了闭眼睛,再度睁开,嘴角已经同时斜斜向上扬起,转了转手里的折扇,瞬间便恢复了全部的轻佻散漫:“小虾米,你变聪明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