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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挞彼殷武(第1页)

乐东云并不了解自己的父亲,对父亲的印象基本源于六岁前模糊的记忆,以及后来岳父的口述,他将父亲生平娓娓说来,如同背诵历史人物的传记一般,语气十分生硬,显得寥有情感。

原来乐逢新祖籍金陵,生于南唐升元年间,自小孤苦无依,不慕权贵,长成后研习剑术,悟出一路高妙剑法,因创作艰难,呕心沥血,乃以“琢心”命名,取自“雕琢人心”之意。他刚直正派,待人宽厚仁和,战乱中不忍视民生疾苦,遂行剑江湖。但因性格谦卑,以致六年行剑不行志。

开宝初年,乐逢新落魄任城,瓮尽杯干,收留在当地豪强赵氏家中,与他一同寄人篱下的还有华夏宫的段干云,那赵家公子赵仲全颇好侠风,时常邀他二人到堂前宴饮,一日谈得兴起,竟生出结义之心。三人按年齿次序,以乐逢新为兄,段干云为次,赵仲全为季,在关公面前焚香结拜,相约同生死、共患难,此生互不相负。

叶闻道听到此节,会心一笑。乐逢新任城结义之事早就传遍江湖,他们结拜当初只是名不经传的人物,后来乐逢新剑名封祖,段干云轻功独步武林,赵仲全几番苦练,一身横练功夫甚是了得,都成了一脉宗师,被江湖上引为佳话。

乐东云道:“这赵仲全很是豪爽,结义当天就变卖了大半家产。有了这些资助,兄弟三人得以放手在江湖中闯荡,数年之间,创下了很多名堂。开宝六年,家父受奸人蒙蔽,误走华夏宫,一举击败真德殿高手八十余人。当时华夏宫翘楚,诸如闻人意、上官阳,竟连储宫主钟离青本人,都败在我乐家的琢心剑法之下。家父因此一夜名播,经传南北,荣封‘剑祖’之誉,钟离青更在数月后一路南下,委身做了家父的仆从。这事叶兄必定是听说过的,当时但凡提到‘江南乐氏’,有谁敢不翘起大拇指说声好的?”

叶闻道点头道:“乐大侠夜走定陶,单以一只剑鞘,败尽华夏宫人,让天下始知剑界顶峰。此事江湖上谁人不知?但江湖上至今未解的是,那钟离青年少成名,又是以武宗传人的名义继任储宫,这在华夏宫千百年中绝无仅有,在当时旁人看来,钟离青位极至贵,再无可求。以他如此显赫身段,如何甘愿居于人下?”

原来乐逢新夜走定陶之前,华夏宫尚未分裂,名副“天下第一大宫”之实,宫中高手云集,门人更是数不胜数。钟离青襁褓便寄在宫中收养,虽与段干云同辈,但他成名甚早,十七岁便领悟了青冥剑法中的“人鬼之境”,剑术之高,一时无两,又因为他精晓《易经》,时常以一身青衣道袍见人,江湖人称“鬼剑神卜”。

那时华夏宫的德宗传人日趋式微,本有资格继任宫主的蚕从辅、无怀奏先后夭亡,宫主轩辕放积忧成疾,重病之中立了钟离青为储。却哪想他不成气候,那夜被乐逢新击败之后竟擅离宫门,弃千秋功业于不顾。他这一走,轩辕老宫主气断声吞,不久就撒手西去。之后宫中能人分立,历经七年内乱,终于分裂。这才有了现今四宫并立的局面。

乐东云道:“叶兄所虑不错。钟离青出走后找到家父,乞效牛马之功。家父以‘华夏宫不可一日无储’为由,断然拒绝,那钟离青却说什么‘无津于拱璧敝屣,但求临渊赋啸’,家父由此知他意在剑谱。百般劝拒无益,只能将他接纳。听岳丈说,家父虽知钟离青性情偏激,但也觉得是可塑英才,所以将他留在身边,时常加以诱导,望他能一改前过。”叶闻道道:“原来如此。那为何后来乐大侠会封剑隐居?莫非就与钟离青有关?”

乐东云摇头道:“这倒不是。其中隐情牵连着南唐的一位王爷,为尊者讳,知情人不便外传,因此江湖中鲜有人知。那时李氏江南被赵宋所灭,举国哀声,家父思念故园,终日抑郁。正值次年太祖皇帝驾崩,晋王即位,天下众议汹汹,保宁王李逖受部下蛊惑,欲借机率众在淮南起事,图谋复国。家父与保宁王私交甚密,得知此事后,亲冒大雪赶到大营中劝阻,怎料保宁王不听。家父为消弭兵燹战祸,不得已将他刺伤,起兵之事遂罢。经此之后,家父厌倦风尘,遂起退隐之心,三月后在武夷山封剑,带着岳丈等人来此隐居。期间兄弟三人各自娶妻生子,在下与拙荆都是在此出生的。”

叶闻道朝窗外看了一眼,道:“此处溪流纵横,荒草无涯,确实是一个避世隐居的好去处。”乐东云点头道:“是啊。家父见溪水流经此处时一连拐弯九次,所以称此地为‘九转溪’[],一行人在此安居了七年,生活简单自在,倘若一辈子都这么过了,自无不好。”他说到这儿,忽长叹一声,道:“终究是家父看走了眼。他老人家固然心无所系,可那赵仲全与钟离青却习性难改,心里总想着扬名立万,哪愿过这种清贫日子?好端端的结义之情,一夜间却落得个祸起萧墙、兄弟反目的下场。”

叶闻道奇道:“怎么可能?我听说当年乐大侠身中奇毒,肝脾俱损,亏是赵前辈夜奔八百里,从虔州的花忧涧请来吴神医,割脉换血,方才救得性命。那次注入乐大侠体内的鲜血,都是从赵前辈身上取出,赵前辈因此大伤元气,静养一年勉强得愈,可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他对乐大侠如此重义,又岂会做出伤害手足的事情?”

乐东云道:“赵仲全对家父有救命之恩,这本不假。他与家父金兰相结,顾及兄弟情义,本做不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这事坏就坏在钟离青那厮,他当年为了一部剑谱,毅然将宫主之位舍弃,亲手断送了华夏宫千百年的气运,他作了如此牺牲,到头却得一个遁世的结局,心中岂肯甘心?可真要明抢强夺,又岂是家父的对手。兴许他看透了赵仲全的心思,不知用了什么诡计,竟撺掇赵仲布下一条毒计,险些就取了家父与岳丈的性命。

“事当晚,赵仲全忽然请家父、岳丈喝酒,这本是常事,只是家父量小,寻常喝三盏便罢,兄弟间也不劝酒。岂料那次赵仲全一反常态,频频向家父与岳丈敬祝,每敬一盏,便说起一件兄弟三人患难同袍的往事,嘴里反复念叨着感谢两位兄长如何如何。他口才本就极佳,又说得声泪俱下,家父、岳丈被这么一说,想到数十年的情义实属不易,心中万千感慨,不知不觉二十多盏下肚,都被他灌醉了。

“到了三更天的时候,外头杀声震天,竟有一批杀手跑到溪头袭击。当时家父与岳丈酒意未退,亏得死命抵挡,勉强将之杀退,各自身受重伤,家慈与岳母为保护儿女,都在此役中殒命。那次事变之后,岳丈心灰意懒,不想再沾染半点江湖恩怨,决定另觅深山归隐。可家父伤恨不已,将我托付给岳丈后独自出走,从此就再无音讯了。”

叶闻道皱眉道:“赵前辈将两位兄长灌醉不假,但杀手未必受他指派,他若真要杀人,直接在酒菜里下毒岂不方便?就算他有所顾忌,也只须在乐大侠酒醉后动手,完全不必等到三更天时。而这事又与钟离青有何关联?”

乐东云道:“叶兄不知,杀手夜袭之时,赵仲全一家和钟离青都不在溪头,他们原来早有准备,只待家父与岳丈喝醉睡下,便偷偷地逃离了。事后岳丈还特意到赵仲全房中搜查了一番,你猜如何,原来前晚他壶中盛的并非纯酒,而是掺兑过清水的,可见他别有用心。那钟离青更加可恶,竟趁乱谋夺我乐家的剑谱,好在家父早有防备,钟离青当夜只窃得几页剑诀精要,但剑谱大部仍在我们手里。”

叶闻道听到剑谱分缺,颇为谲怪。乐东云解释道:“当年家父封剑武夷山时,华山的希夷先生前来规劝,说琢心剑法杀志太深,行之以德,固武林之幸,但恐人事更迭,剑谱落于小人手中,则家国危矣。家父深以为然,当场便想将剑谱焚毁。希夷先生说天下宗学,不能因他而绝,坚决不允。家父当即把剑谱中杀气最重的《非命》一篇撕下,隐居时将之另室保藏,此后剑谱就一分为二了。那晚被钟离青偷去的只是非命剑章罢了。”

九转溪事变那晚,乐东云不过六岁,被眼前景象吓得惊魂不定,母亲舍出性命将他藏在墙角的柴火堆中才逃过一劫,这些经过自然都是段干云事后告知他的。

叶闻道见他说得咬牙切齿,恍如亲身阅历,心中不免有所怀疑,道:“钟离青常年陪衬在乐大侠左右,以他的机敏,对剑谱分散保管之事必然知晓,他行凶的目的若真是为了剑谱,那定是知道了剑法藏处所在,不至于事后才觉剑谱有二,这等贸然无把握的事,钟离青不会去做。当夜钟离青行窃剑谱之时,可有人亲眼目见?”

乐东云摇头道:“这倒没有。只是那晚岳丈与家父诀别后,在溪头安葬好家母、岳母,到了拂晓时分,钟离青竟寻了回来,手里还紧捏着那几页剑法,兴许是他得知偷来的只是残章,所以回到溪头重新查探。当时岳丈急红了眼,本想与他拼命,奈何是重伤在身,难是钟离青的敌手,何况我等尚且幼小,如若身死,无人照料,因此忍怒不。那钟离青似乎没把岳丈放在眼里,他一心要夺得琢心剑谱,见家父不在溪头,就另投他处去了。”

叶闻道眉头微皱,将手抚在唇鼻之间,道:“这就更说不通了,常言道:‘一击不中,远遁千里’,那些杀手若真受钟离青委派,在明知乐大侠、段干前辈没死的情况下,钟离青断然不敢重回溪上。就算非回不可,也必是倾巢而出,绝不至于孤身前来,这是性命交关、你死我活的大事,非得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不可,更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放你们一条生路。这其中必然有所隐情。”沉思片刻,又问:“那日拂晓,钟离青重新回到溪头,就没和段干前辈说过什么吗?”

乐东云听叶闻道不能信服,分析又颇为得当,膺中仇恨顿时被浇灭大半,逐渐回归理性,道:“当时钟离青赶回溪上,也向岳父说明了来意,说前夜一直与赵仲全一起,对溪头事故毫不知情,又不断询问家父去所。但岳父满腔愤懑,哪肯听他狡辩,见他手中捏着剑法残页,更是怒火中烧。自始至终,两人没能说上几句有用的话,就算其中真有隐情也不得而知了。我早年也曾怀疑过岳丈的说法,成人后更是四处游历,希望能打探到其他有用的线索,可惜收获甚微,这些前尘影事,就这么一直堆压在我心头,无从消解。”

叶闻道点点头,道:“休说是你,这几天我也心神不宁,如同陷入了污泥潭中,怎么也挣脱不出来。原以为见到了你能得知重要线索,一解疑惑,但如今……还是一片茫然……甚至愈感觉……这案情恐非寻常人力可以探明的……”

乐东云并没听出他话中的含义,道:“叶兄,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谁是凶手吗?凶手的剑法造诣绝非凡人所能企及,而家父的剑法向来武林公认第一。叶兄也验过那些死难者的尸身,凶手剑路虽然取诸四海,但用得最多的正是琢心剑法,据我所知,我乐家的琢心剑法从无外传。何况凡是闯进山谷之人都被凶手屠害,偏偏留我一个活口,事后又将我安置在此,这是当年家父的隐居之地,坐落隐蔽,寻常人等概不得知,这么多线索交织在一起,便只能推测出一种结果……我只是猜不透,以父亲的胸襟,纵然与平阳庄有过纠葛,也绝不至预谋加害,此番行凶杀人,到底动机何在?”

叶闻道也清楚就当前掌握的情况而言,凶手是乐逢新和钟离青的可能性很大,但他心头总环绕着有两个解不开的谜团,在这两个谜团下,凶手是谁竟显得没那么重要了,他悠悠一叹,说出了一直萦绕在脑的话:“乐兄所有的解释看似合理,却没有任何一处是确切无误的。原因还是在于你我既定的认知,未必就是真知,甚至可能错误的。在我看来,凶手是谁,为何杀人并不重要,也许真相本就不是凡夫俗子所能明了的,我们所有的分析无非是一厢情愿罢了。或者还有可能,这凶手根本就不需要杀人的动机,事实真相远比我们想的要简单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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