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给梅长生清嘉的侧脸渡上一层柔色,不见他如何思索,低低地道
“臣没有看。”又随之补了句,“浮夸之言,当不得真。”
“没有看”宣明珠慢慢重复一遍这三个字,笑意玩味。
好不老实的回答,谁蒙住他眼了不成。
先前的那句揶揄,不过是因为被宝鸦闹着陪她等了一晚上,想破个闷子,随口的玩话。没指望他认真答什么,可宣明珠听他如此说,倒非要追问了,抬眼道“没看你怎么知”
话音霎那顿住。
那双被烛光倒映成深珀色的眼瞳里,恰恰好好落着她。
宣明珠曾经很喜欢在他眼里找自己的影,这种久违的感觉让她恍惚一瞬,仿佛岁月从未去远。
也仅是一瞬,她收起笑间,淡淡地移开视线,伸手向旁一比,“方才是玩笑,大人莫介怀。坐吧,今日会晤阜州牧,他作何态度大人挑能说的与本宫说说。”
她等到这时候,也是想问他几句正事,好对接下来的行程心里有个数。
梅长生的眼色暗了暗。
玩笑。
他能一步十算,能一眼看穿那些人打的算盘,只有在她面前,他想自欺欺人,不愿承认早已从她眼中看出的坦荡无情思。
若仍有情,岂会坦然开他和其他女子的玩笑。
从她说出“和离后你娶谁都好”那句话开始,梅长生便知,她的脾气并非他想象中的温柔和顺,亦非全然的霸道跋扈,而是天高水长的利落。
她不会因自己得不到一样东西,便狠毁了此物,让所有人都得不到。公主休夫后,大可以令驸马做一辈子的鳏夫,不许再碰其他女子,宣明珠却不矫情,只是风轻云淡地转身,与他一别两宽。
没有那些咬牙切齿,也不再回头留恋。
因为她也曾为他吃过味,也曾在他深夜未归时担心他是在何处绊住了,她房里的灯,也曾等他七年。
是他以为她会一直在原地等他,仗着她的喜欢,觉得早一时归晚一时归,都无甚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呢。
她眼里没有他一次,他都心涩难忍,易地而处,怎么会没关系呢。
梅长生敛着目光落座,她想知的只有公事,他便将今日在太和楼生的事一一道来,只是略去了见砚娘的细节。
宣明珠听后握琢磨一会儿,道“杨青昭在找借口。什么物以稀为贵,实则是守成谋私,当地州府前期不愿投入精力,以及给予农荒补偿,后期又怕扩产后朝廷派布政史常驻监管,丝政变得透明无利,所以百般推委。”
梅长生称是。宣明珠见他点头肯定,思绪更活跃了些,原本半倦的眼神光采熠熠,指尖无意识地在绢灯台下划圈,“关于改稻为桑,我有一点浅见,大人听听
“我以为,三年前此政之所以推行不下去,关乎民利者有三一是大量改田,难免出现与官勾结的巨商豪绅侵占私田,压榨劳力等事。
“就譬如三年前生在此州的祸事,最后说是由杨州牧极力弹压的,但如何知不是他自导自演的毕竟他与皇商孟家互通有无并非秘密,而孟氏背后又有京城晋亲王撑腰。只是当时没能查出实证。
“若京城贵勋对新策有异,他们无门下中书省封谏驳议之权,也不会明面与上御作对,但暗中吹阴风使绊子,上行下令,闹出几件事端,哪怕一个小小的阜州,想要推行下去便举步维艰。”
见梅长生认真倾听,没有提出异议,宣明珠接着道
“二是农人的抵触情绪。他们大都做了一辈子的力气活,不擅于养蚕的精细门道,如果对他们没有一个妥善的安排,这部分没地种又没活干的人便断了生计。”
“三便是丝绸利大,丝税必然重于耕税。但是从田到桑养成规模却需要时间,至少前三年,要免当地税收,而同时,购蚕苗、教桑事、补贴农人样样都需人力财力,这个钱由谁来出,全由国库承担还是招揽江南的富商,细则又该是怎么个出法。”
她说罢,抿唇润了口茶水,有几分期待地看向梅鹤庭。
在这等国事上,她心中是很信服梅鹤庭的才能的,但大长公主的面子在那里,又不好直白的开口问她想得是对是错。
幸而梅鹤庭主动接过话头“殿下分析得有理。”
望着女子眼里隐隐亮起的光采,梅长生心弦微动。
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每次她得了夸奖,那股子明明骄矜又神气,却偏要藏在神色里故作寻常的小得意,与宝鸦别无二致。
不,是他们的女儿随了她。
她不是屈于闺秀不谙外事的女子,从前好的时候,她也喜欢与他讨论他经手的案件。每次见他回到府后蹙眉,她便知了,豪迈地挽袖踩踏道“来来来,将案情讲给我听,让本宫为我的鹤郎参谋一番。”
他却从未破例与她说过府衙里的事。
一次都没有。
表面上,他说不愿那些血腥凶恶的事污了她耳,其实自己知道,过去的那个他,便是不喜女子问政,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令他觉得,女子便应主内,外头的风雨合该留给男人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