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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曾经的光辉(第1页)

莫比乌斯塔露台的大门五十年一度地敞开,大司祭撑起雍容华贵的油布伞,拥护着年幼的圣女步上高台,直到洁白无暇的栏杆与束带平齐。一向活泼亲人的慕斯表现得格外庄重肃穆,厚抹的粉妆几乎完全遮盖了她的原本肤色,厚重的长袍裹缚着她的关节,冠冕的重压使她恰到好处地低下脑袋,俯瞰着在广场上聚集的民众。

灰白简朴的道袍沿着台阶尾相连地环绕一圈,与广场外侧的绵绵积雪连为一片,仿佛整片广场都蒙上了一层朦胧似幻的细雪。随着慕斯攀上梯台的前端,跪拜在地的民众齐刷刷地抬起头,好奇地瞻仰着这位初次露面的圣女的尊容,他们的眼神中或是仰慕、或是对于神力以及奇迹的期待与渴望、然而其中最为浓烈的感情却是对于权威以及未知力量的恐惧与歆羡——这份感情寻常普通,却又无比怀念。

慕斯的掌心朝上,双掌平举过腰,星星点点的荧光如同清晨叶梢凝集的露珠,从她的指尖溢出。四散纷飞的光点在慕斯的指挥下聚集成团,并最终汇聚为一轮当空高照的光球。这种劣质的人造光源算不上多么新奇的戏法,亮度也完全无法媲美自然产生的日光——但是在太阳蒙上一层阴翳的大晦日,即便是这样些微的光亮也足以成为驱散寒夜与恐惧的最后一支烛火。

广场上的信徒们顶礼膜拜,祷告之声于山岳之间往复回荡,经久不绝。大司祭左手持伞,右手握着一支嵌有红宝石的镀银权杖,看似和善慈祥的笑容却暗含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威慑感。

与此同时,白日峰另一侧的大教堂内,无所事事的哈斯塔侧卧在教堂中央,慵懒地抓挠着角质层增生的腹部。白龙如炬的目光凝视着高台之上熟悉的老伙计,即便经历了数不尽的岁月风霜,他依旧是那样老奸巨猾、擅长伪装自己的真面目。

当空高照的光球逐渐与太阳的轮廓重合,和煦淡雅的微光使人们暂时忘却了失去光源的恐惧,沉醉于神迹的光辉与庇护之中。不过白日峰举办的仪式充其量也只是起到安抚民心的作用,真正解决问题的关键远在数百里之外的百夜峰——

“注意脚下,从山腰开始地势就更加陡峭了,如果体力不支就及时停步休息,切不可追求效率贪功冒进。要是在这里滑倒,说不定会一路滚到山脚下——克劳斯,你还坚持得住吗?剩下的半程我背你上去也没有问题。”戈顿高举灯烛在前方开路。

百夜峰山势险峻,因为稀缺光照几乎没有乔木与灌木生长,取而代之的则是大量菌类、蕨类以及苔藓,这些生物腐败之后在岩壁石路上附结了一层粘滑潮湿的黏膜,石阶的严重风化更是使这一状况进一步加剧。脚踏重靴的戈顿为众人扫去了绝大多数的粘液阻碍,但是攀登百夜峰对于一名尚且年幼的男孩而言还是有些过于艰难了——仅仅是背起那盏半身大小的油灯,克劳斯的脚步便有些摇晃不稳,矮小孱弱的身躯仿佛随时会一个跟斗翻下山腰。

面对戈顿过分热情的善意,克劳斯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表示拒绝,提了提厚重的麻布背包带,努力跟上众人的脚步。

“感到累了随时可以休息,虽说加护仪式是在傍晚时开始,实际上也有几刻钟的容错,就算稍微到的晚了些也只是麻烦老爷子多费费脑筋安抚信徒的情绪罢了,不过那本来就是大司祭的工作,没必要为此感到抱歉。”艾托亚拍了拍克劳斯的肩,留下弗西格断后,加快脚步跟上了队列前端的戈顿与黛尔娜。虽然体力上的差距一时半会难以弥补,但是在共同旅行的这几天内,克劳斯以极快的度适应了风餐露宿、跋山涉水的生活,很难想象数日之前这个男孩还是一位娇生惯养的贵族之子。相较于克劳斯,艾托亚反而更担心自登山后便一直心不在焉的黛尔娜。

“怎么了?有东西忘在孤儿院了吗?”艾托亚问道。

“不,我只是有些担心——周围的亮度这么低,如果受到袭击,我们恐怕无法及时采取对策——”

黛尔娜的遣词用句相当生硬,显然她所担心的应当是某种更为具体、更为可怕的事物,不过戈顿早已习惯了另外两名同伴各怀心事,只是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因为植物稀缺,这座山上的动物数量相当之少,最大的肉食动物大概是蟒蛇吧。目前也没有现土著民族的存在,再说迄今为止加护仪式已经举行了数十届,如果有贼人潜伏在山中,恐怕早就——”

“嘘,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黛尔娜突然面色凝重地打断了戈顿的论述。

艾托亚侧耳聆听,除了众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能听见的便只有登上百夜峰后便回荡在耳边的凄厉寒风声。正当他打算暗示那不过是黛尔娜神经过敏产生了幻听时,他却从萧萧风声中分辨出了某种硬质摩擦空气的声响——那是他无比熟悉,曾与那只老龙一同立于白日峰之巅时,朔风在白龙的鳞甲上奏响的音符。

在他来得及出声提醒前,弗西格便飞身扑倒了队伍中央的克劳斯,便在下一秒刚刚二人的立足之处被烈焰焚为焦炭。借着炎柱燃烧的光与热,众人看清了潜藏在黑暗中的可憎的蜥蜴面容以及焦黑如炭的甲壳鳞片,那毫无疑问便是曾在科斯塔边境袭击众人的黑龙。只是在火焰吐息消停之后,黑龙的身影便再次隐没进了夜幕之中,即便是巨龙那版巍峨庞大的身躯,遁入百夜峰周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后也完全无法确定其行踪方位。

“可恶,那只畜生一路追踪我们来到这里了吗!”

弗西格眉头紧锁,起身抽刀将克劳斯护在身后。戈顿相当干练地重组队形,举盾护在二人身后:“别犯傻了,就算我们迟钝到没有察觉一只巨型生物的跟踪,被那样一座移动天灾尾随早就引起当地民众的恐慌了。”

话虽如此,百夜峰与科斯塔边境相距数百里,而百夜峰的环境显然并不适合黑龙筑巢,若是将二度相遇解释为单纯的巧合未免过于牵强。艾托亚的余光扫向黛尔娜,这名少女手持长剑,护卫在众人右翼,依旧是往常那样精明干练的模样,然而对于黑龙的出现她却没有表现出类似诧异或是慌恐的情绪。

“。。。。。。无论如何,目前的状况不适宜开战,现在我们优先向山顶前进,那里的神殿或多或少能为我们提供掩体。”艾托亚明白这种状况下坚持前进并不是贤明的统帅该做出的决定,但是如今路过半程,即便原路折返也势必会受到黑龙的袭击——更何况点点滴滴临近的时限并没有留给他们后退的余地。

连株的火球在石灰岩的路面上留下一处又一处坑洞,引燃的黏液为前进的道路提供了些许光亮,却又完全不足以照亮潜藏于黑夜中的巨龙;巨翅掀起的狂风与碎石使得众人步履维艰,时不时掠近地面袭来的利爪更是难以提防。

最终一行人抵达神殿时,艾托亚甚至产生了如梦初醒的不真切感,虽然他并不怀疑三名佣兵的实力,但是在烈火利爪的袭击下能够毫无损伤地抵达目的地并不是有着充分实力便能达成的壮举。似乎是为一行人顺利到达神殿颁嘉奖,在跨越神殿大门后黑龙便停止了对五人的袭击,虔诚的科斯塔信徒或许会将此诠释为龙神的庇佑,不过艾托亚显然不会接受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风蚀严重的大理石柱上没有任何施加神迹的痕迹,无论是物理性质还是源自外界的干预,这座老旧的神殿都不可能在黑龙的轰击下毫无伤。

——不过这些对他而言都无足轻重了。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负责任,不过他的工作也仅仅到加护仪式完成为止。

艾托亚取下神殿顶端锈迹斑斑的吊灯,用自己手中的提灯取而代之。微弱的烛火照亮了狭窄破败的神殿,爬满青苔的石砖一路延伸向大殿正中的环形水池,水池中流淌的并非是寻常的清水,而是某种粘稠的琥珀色液体,水池本身没有加装任何机械装置,这些液体却又源源不绝地从圆柱状的泉眼中渗出。

水池两侧则是一众人像石雕,从外型来看均是些身着长袍、耄耋之年的老人,神情肃穆地跪坐在水池前,仿佛是在祭拜池水中某种神圣的存在。这些石像雕刻得栩栩如生,彼此之间的距离却又极为随意,仿佛是未经测量便被工匠丢弃在了这里,甚至有几尊石像偏离了环形轨迹,孤零零地跪坐在外圈。

“这就是科斯塔的雕刻水平吗,如此精细程度用以假乱真来形容都有些过谦了。”黛尔娜一边检查着石像的棱角,一边情不自禁地称赞道。

“毕竟他们原本就是贤者先烈所化,与真人相似再自然不过了。”艾托亚苦笑着拉开殿堂深处的石柜,从中取出一只银杯,小心翼翼地擦去其上的锈渍,“科斯塔教对外宣扬的典籍中声称,初代贤者的虔诚祈祷使龙神再度睁开了双眼,将光明与祝福带回了大地——事实上,这不过是用以安抚信徒的伪造典籍,仔细琢磨便不难现了其中的漏洞——既然龙神再度苏醒,为何我们现在所能见到的只有‘龙神的眼睛’太阳?又为何需要五十年一度地执行加护仪式,维系龙神的赐福?”

“接下来这部分典籍是仅在教团高层内流通的真传。实际上,在初代贤者找到龙神时,龙神便已经殒命,即便再为伟大的神迹也无法令死者苏生,但是这片大6的居民依旧需要光明。因此,初代贤者选择了牺牲——”艾托亚说着用银杯舀起池中的淡黄色溶液啜饮一口,从他的表情来看那些黏液的味道实在不怎么样,不过他还是将杯中的溶液一饮而尽,“他喝下了龙神的血液,并用寄生仪式与龙神的部分躯体同化。这么做当然没办法复活龙神,但是他却以人类的寿命与肉身换取了龙神部分肢体的控制权——至少能够做到睁开龙神的眼球。经历了数千年的冲刷,龙神趴伏在百夜峰顶端的肉身早已腐败消散,然而它的眼球却在寄生仪式的保护下流传至今。”

“所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模仿初代贤者,延续寄生仪式——也就是对外宣称的加护仪式对太阳的控制?”戈顿冷静地分析道,“不过这些应该是科斯塔教的不传之秘吧,可以对我们这些外人说明吗?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当做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

“放心吧,我不会因为这些事就安排科斯塔的骑士阻击你们——不过前提是你们不要对外大肆宣扬,毕竟在我完成加护仪式后就不再是科斯塔的贤者了,如果大司祭探听到风声安排人手对付你们我可就爱莫能助了。”艾托亚将银杯收回石柜,重新回到了水池前,灯烛在晶莹的池面上倒映出淡绿色的微弱火光,在这妖异光晕的衬托下,艾托亚的面容反倒显得更加枯槁憔悴、缺乏血色,“一般而言,护卫队是不被允许进入神殿的,不过若是让你们在神殿外待命,迟早会遭到那只黑龙的袭击吧。既然你们都看到这些石像和水池了,索性就将加护仪式的真相一齐告诉你们,总好过你们回到纳莱耶胡乱揣测,最终以讹传讹传出什么不得了的谣言。”

“你这么说可就有些见外了啊,一同旅行这么久你应该明白我们不是那种四处宣扬同伴的重要情报的人。”戈顿半是认真半是打趣地说道。

“这个嘛,我是相信各位的人品,不过我可不敢断言某位大叔不会在酩酊大醉之后向酒客耳中鼓捣一些夸大其词的冒险故事。”

弗西格干咳一声,有些做贼心虚地打着哈哈糊弄过了这个令人尴尬的场面。

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令黛尔娜既疑惑又不解,她焦急地打断了这场看似你情我愿的告别仪式:“等等,假如我没有会错意,接下来你就会像前任的贤者们一样变成石像吧?你怎么能那么冷静地接受这个结果?而且需要献祭贤者的生命来换取光明也只是科斯塔神话一厢情愿的说法吧,又怎么能擅自认定牺牲人命是必要的?”

“在我开始作为贤者接受教育时,就已经知道加护仪式需要献祭自己的性命了。就算曾经感到过恐惧或不满,那时候也已经泄过了。”艾托亚意味深长地将视线移向别处,很难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他的所思所想,“而且我之所以同意完成加护仪式并不是因为我确信科斯塔的教会是真实准确的,而是因为这是一场无法接受的赌局——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如果不完成加护仪式导致太阳陨落,饥荒和动乱将会牺牲成千上万的生命。牺牲一条人命就能规避这样的风险,显然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对吧?”

“怎么能这么做比较!任何生命都是无价的,牺牲再多的生命和无故牺牲一条生命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这不是能用数量衡量贵贱的交易。”黛尔娜不知为何表现得格外激动,除却对同伴的珍视与不舍,其中似乎掺杂着更为复杂更为深邃的感情,“而且,身为你的朋友,至少我不能接受你独自赴死的决定。”

黛尔娜的话语使艾托亚产生了一丝动摇,脸上的神情似是微笑又似是伤感,良久之后他才开口说道:“谢谢,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原本我还有些迟疑,如果这片大6上的所有人都期待着我献祭自己,我究竟能否继续爱着这个世界以及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如果否定了这一点,我的牺牲行为又是否存在意义。但是现在,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期待我能继续活下去——哪怕这个结果可能招致更多人的不幸。这样一来,我也就再无任何遗憾了。”

眼见无法说服艾托亚改变想法,黛尔娜抽出长剑,神情坚毅地立于水池另一侧,似乎是不惜动用强硬手段也要将艾托亚从神殿拖走。对此,艾托亚只得苦笑着向另外两人询问道:“你们两位还不打算插手吗,佣兵干预雇主的计划可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行为,流传出去的话生意可是会变得很难做呢。”

“哼,这种问题本来就和我没什么关系,老子本来就不关心那些委托人怎么想,没有生意上门反倒是乐得清静。”

一向和自己唱反调的弗西格不出意外地站在了另一队,就连一向充当和事佬的戈顿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摊了摊手:“无论你是不是雇主,凡事都讲究公平公正,你和黛尔娜的意见相悖,又是一对一平票的场面,我自然没有出手干预的余地。”

话虽如此,这个局面下保持中立观望的态度无异于支持黛尔娜的决定,艾托亚也明白弗西格与戈顿本性善良,不可能放任自己迎接必死的结局,但是至少在这件事上自己没有妥协的余地。艾托亚深吸吐纳,整齐衣衫,捏了捏拳头摆出迎战的架势:“那么,就让我们做个了断吧。就算没办法对你下死手,我也会竭尽全力应战的,毕竟现在我还是科斯塔的贤者,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让千万生命涉险。你就卯足全力,放马过来吧——”

成片的阴翳完全蒙蔽了太阳的光辉,阴暗与恐惧见缝插针地爬上了大地的脊背,白日峰顶的钟声回荡于沉寂的山谷之中,做出决断的一刻终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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