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最终,他还是决定说出来。
“我还知道他不叫易黄王子,叫杨广,是大隋皇帝次子,敕封晋王。”他的声音听上去既沮丧又落寞,“其实在江夏山庄时,我见到来将军,就知道姐姐后来又遇见他。不,不是遇见,是他本来就在等你,派来护儿将军前来护卫而已。来将军是他手下,自然听他的。你们一路上……一路做甚,我不知道,但他中途下船,让你设法到江夏黄鹄山庄,就是帮他寻找王氏船谱。其实仔细一想就明白,文士弘本事虽大,如何能战胜来将军?以国舅与姐姐的水性,文士弘岂能在水中捉住你们?”
萧美娘对他的分析既没反对,也没承认。她问:“他要船谱何用?”
“他想建功。”李靖道,“他是二皇子,不是太子,需要盖世之功才有可能让皇帝废长立幼。当前,晋王只有掌握水军、平定陈国,才能为挑战太子奠定基石。”
萧美娘看着他:“你小小年纪,怎会知道这些?”
李靖道:“甘罗十二为特使,周瑜九岁把兵行。姐姐真把我当孩童?”
萧美娘轻轻撞了他一下:“我从未把你当孩童。弟弟啊,当你在南巢的船上击杀水匪时,我就当你是男子汉了。姐姐知你姓李名靖,但也不好细问你家世。”
李靖道:“在姐姐面前,我绝不隐瞒。”于是将自己身世、保护孤星等向萧美娘说了。
萧美娘听罢,蛾眉眉紧蹙:“你如此信我,万一我走漏风声,你和那小弟弟命途凶险,如何是好?”
李靖道:“其实一路行来,太子和晋王都已知晓小弟的秘密,或许要抓回长安,或许要杀之以绝后患——谢船主的腿,也是他们所为。但小弟已为巫山女侠所救,暂无性命之忧。来将军在大船失火后的那天夜里,向我暗示他已知晓,只是告诫我遵守约定他才保密……”
美娘奇道:“是何约定?”
李靖摇摇头:“既是约定,我不能说。”
美娘沉思了半晌,叹息道:“姐姐大概明白了。来将军是让你离我远一些,对吧?”
李靖没有说话。
美娘紧闭朱唇,良久才道:“那个晋……晋王,对姐姐确有好感,但只能算是好感。我这个公主,你也看到了,其实就是被父母嫌弃的村姑渔妇。皇家制度,向来严苛,若有婚娶,必推算生辰。不瞒弟弟,前年江陵总管的公子曾向父皇提亲,但一考生辰立时作罢,宁可降职请罪……”
李靖道:“或许,晋王不信这些也说不定。”
美娘摇头道:“不说皇家,就连百姓嫁娶都必考生辰,不然姻亲中何以有‘问名’‘纳吉’之说?问名就是问生辰,纳吉就是卜凶吉。这两关不过,普通人家都无法成婚,何况皇家?”
李靖昂然道:“我就不信这些。我若是喜欢谁,哪怕她明日就把我克死,我也要好好待她一天!”
美娘眼里突然涌出泪水,扔了鱼竿,一把抱住李靖,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起伏的胸膛上。李靖顿时觉得呼吸急促,能听到她的心如小鹿般剧烈蹦跳。
南北朝时期,女子婚嫁年龄较早。独孤迦罗嫁给杨坚时十四岁。陈叔宝宠妃张丽华入宫时年方十岁。萧美娘在当时已属大龄女子,其身体育早已成熟,正是情感四溢之时。加之平时缺爱,在这种情形之下,自然有些把持不住。
突然,那鱼竿动了起来。美娘放开李靖,伸手把竿,用力一甩,只见一条银色的小鱼掉在沙地上。李靖抢前几步,捉住鱼儿。那鱼儿几乎通体透明,浑身冰凉,不停挣扎。李靖将它捧到美娘面前,美娘接过,向白石堆走去,一手拿着鱼儿,一手攀援,翻过白石堆。不多时,再原路返回。
李靖道:“姐姐,鱼呢?”
美娘收起钓竿,悠悠地说:“我把它放进溪水中了。它被困在潭中,被这些白石所阻,无法感知外面的世界。我放它出去,或许仍然会被人吃掉,但也有可能自由自在游荡江湖……”
李靖心中一动,问道:“莫非姐姐以前在此钓鱼,也是这样放生?”
“鱼儿本来就生在这潭中,何来放生之说?”美娘眺望远方,“只是,它被困在这深深的寒潭里,虽能残喘求活,但仅凭自己脱不得身。”
李靖听她话中之意,似乎在哀叹自己的命运,便道:“姐姐经僧璨大师调治,不是已将内腑之寒袪除了么?”
美娘道:“可是,我出得了这寒潭么?”
李靖道:“姐姐,梁国虽小,皇帝对姐姐也有些偏见,但江陵气候宜人,平静在此生活有何不好?”
美娘叹道:“弟弟,你有时聪慧,有时却极糊涂。天下正是风云变幻之际,一旦隋陈开战,无论谁胜谁负,江陵有瞬间化为齑粉之忧。届时梁国上下,都有可能成为奴仆。历代莫不如此!”
李靖道:“姐姐可有应对之策?”
美娘道:“姐姐女流之辈,且是不祥之身,又有何法?除非有人把我从潭中捞起,放入江湖……”
这话再也明显不过——若你想让我免去兵燹之灾,就救我出去。
李靖看着她的眼睛:“姐姐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全然不信生辰不吉之说。若是姐姐不弃,我愿同姐姐一起,永生永世不再分离!”
这话说得真诚。萧美娘拉住他的手,眼里是感动的泪光,颤着声音说道:“姐姐知你心意,然而三原李家也属名门,能容得下我这不吉之人么?”
李靖一把抱住她,眼泪滴在她梢。他虽只有十二岁,但与成年男子身高无异,尚比美娘高出半头。良久,他才轻拍美娘臂膀,安慰道:“我家有兄弟六人,我从小跟在舅父身边多些,爹娘虽严,也算通达。若是他们不允,我就同你远走天涯……只是,姐姐金枝玉叶,倾国倾城,我怕委屈了姐姐……”
美娘泣道:“弟弟休提甚么金枝玉叶,只要你不嫌弃我,我跟定了你!若是你家人不肯接纳,我愿与你找个世外之地过活。姐姐从小就会耕种猎渔、炊织刺绣,我们不必依靠他人即可生计无忧。父皇厌弃我,在萧摩诃拒绝我成为陈国太子妃时恨不得杀了我;舅父虽疼我爱我,但终究对舅母早亡心有芥蒂;青妮虽依附我,但有时也流露出不满。只有你,在我们相遇时你就真心爱我惜我,姐姐岂能不察?弟弟,你才十二岁,姐姐可以等你,等你长大,等你成为真正的男子汉。我愿用一生疼你爱你,决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