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呵呵一笑,“怎么,你还怕我跑了不成?我们的日子都定下了,我还能跑哪里去?”
“不怕你人跑,怕你心跑!”
他的坚持被她那双眼睛撼动了一点,翻个身,反将她揿在柱子上,一只手将她的腕子钉在脑袋旁。待要俯下脸亲她时,又笑着止住了,只用目光触摸着她,“简直是杞人忧天,就是为你跑回来的,怎么又会丢下你跑到别处去?”
月贞等着他的吻,等的生怨,“那你躲着我?也不
到我屋里去了,人成日捱到半夜三更才睡,就怕你来了听不到你敲门……”
他的另一只手管不住地想要碰。她,在竭力忍耐中,只把她鬓角的碎发掠一掠,“你只知道你忍得辛苦,我又何尝不苦?咱们都守着规矩吧,就要成亲了,何必急于一时?留些地步给洞房花烛夜,不好么?”
月贞脸上一红,多日积的怨倏然散了,“原来你是为这个才刻意远着我的?”
他歪下脸,嘴巴近近悬在她腮畔,“不然还为什么?有那些闲空胡思乱想,不如费心想想咱们新婚之夜的情形。你什么样子我都见过,唯独还没见过你做新娘子的模样,我这些日子总在想这个。”
月贞心扑通扑通乱跳着,恐怕跳到他身上去,忙一把将他推开了些,“那你慢慢想着吧,我得回去了。”
鹤年往自己底下瞥一下,立在原地笑,“我这会可不方便送你了。”
月贞也跟着朝那地方望一眼,脸上烧得滚烫,慌着逃出去。
他自己又在内堂坐了半晌才出去,拣了试茶的那张桌子坐下,隔着一则屏风听众人乱哄哄盘点。桌上另一端搁着一只青花瓷的茶碗,盖阖了一半,茶汤剩了一半,热温也冷了一半。
还以为是买茶的客人吃剩的,不想那管事的进屏风后头来收拾时说:“方才文四爷来了一趟,说是瞎逛到这里来的。我说您在内堂陪着贞大奶奶说话,问他要不要叫您,他
又说不必。在这里干坐了会,吃了半碗茶,就走了。”
鹤年诧异了一下,扣着拢眉心,“大奶奶出来时,两个碰见了?”
“那倒没有,他前头走,大奶奶后头才出来。”
他摆摆手,叫管事的把茶碗收走,横眼看着内堂那两扇阖拢的门。门上的雕花底下嵌着一层皎洁的纱,隐约看见天井里那朵娉婷的荷花。他心里觉得好笑,以为只有自己在忍耐,原来是三个人都在忍耐。
只是各忍的情绪不同,有人忍着慾,有人忍着喜,有人则忍着一片没名目的哀。
蒋文兴带着这悲哀走在太阳底下,月贞的身影也不知是在身前身后了。总之,仍是在这片密密匝匝的人海。他的眼空洞着,不再去寻她的影,反正寻到了也并不能属于他,他只能干看着。
这一路盲目地走,也一路盲目地想,月贞当初肯与他苟且,必定是瞧中了他某一点。那一点,本应当是具有无限可能性的一个关口。后来又是为什么,她的感情戛然而止,并没有在自己身上延展开?
苦思冥想也没个结果,他只能归咎于他们是有缘无分的两个人。“有缘无分”这词也不知是谁开的先河,真是妙,几乎能解释世间所有只有开头没有结局的关系。但没有结局,也是散场的一种方式。
天上忽然有雨点落下来,人群也在四散着,大家都怕是一场大雨,这天说变就变。蒋文兴却希望这是一场
大雨,他不急不躁地走在街上,与奔逃的人潮格格不入。
然而又叫他失望了,雨只细绵绵地下着,未能成灾。几如他心里的哀伤,是淡是软的,不够酿成一场疾痛骤悲。他有些啼笑皆非,爱得不满就罢了,想不到连痛亦不满,简直是四不像,所有的情绪不过闷成了一团惨雾愁云,经久难散。
走回家来,天又放晴了,他脸上的雨水却未干。他把它当做是自己未能流出的泪,就算哭过了一场,决心要将月贞彻底忘了。
那喜庆的红色恰合时宜地蔓延到门上,两扇黑漆的门对贴着“囍”字。他姐姐正在门下指点着两个小厮踩着梯子挂红绸巾,“往这边上扯一点,那朵红花要挂在正中间。嗳,再过来一点。好!这样正好!”
回头看见蒋文兴,他姐姐捉裙来拉他,“你瞧瞧,是不是挂得正正好?”
蒋文兴剪着胳膊望着那红绸扎的花点头,“正好。”
他姐姐看着看着,又敛了眉,“好像还是有些歪。”
两个小厮梯子下到一半,听见这话,又往上爬。蒋文兴已有些不耐烦了,摇着手从门下走过,“就这么着吧。”
姐姐忙追着进去,“什么叫‘就这么着’?婚姻大事一点也马虎不得,到日子多少亲朋好友上门,给人家看见一丁半点的不对头,要笑话的呀!你这个人,自己的事一点也不上心。人为你费心,你还嫌麻烦。咦,你是淋着雨回来
的?你上谁家去了也不知道朝人借把伞!淋病了怎么好?眼看着就要迎亲了,谁家新郎官病秧子似的骑在马上!”
蒋文兴自顾自地走着,像是没听见他姐姐这一筐细碎的唠叨。他眼前是满园春色,眼底只是一抹苍凉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