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茶奉上,玉海呷了一口,咂舌称赞,“一尝就晓得,必定是你们李家的茶。你们大老爷家的龙井是钱塘的头层,按说杭州府的茶商不少,可手里的出的茶不及你们家,到底是‘龙井李家’。”
大慈悲寺是杭州名寺,单是僧众就有几百,不单是本地的香客多,外地的富商官宦也不少,因此寺里稍有头脸的僧人说话都好打官腔,更兼大多生一双势利眼,简直不像个出尘世外之人。
了疾一贯不爱与他们打交道,不过是大慈悲寺例举无遮大会时,偶然与他们有些来往。他心内料定,玉海此番突然造访,必定有事相求。
“玉海师兄过誉。既已出家,就是他们李家,而非我之李家了。”
“师兄谦逊。我听说贵堂兄仙逝,师兄回去做法事,在家耽误了许多日子。我要是早来,只怕还要扑空哩。”
了疾因问
:“不知玉海师兄寻我有何贵干?”
这厢一问,那厢便是一叹,“实不相瞒,是有桩要紧事请师兄帮衬。我们寺里要改建佛塔,头两年就有这个打算的。俄延这两年,寺里的银子加上外头香客捐奉,还是差个两万银子。知道贵府是杭州城顶头的大户,所以主持派我来,想请师兄回府上去通个气。过两年佛塔建起来,功德碑上必定头一个刻上老爷太太的名讳,佛祖自然头一个保佑老爷太太。”
这话哄旁人罢了,都是佛门中人,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大慈悲寺要修佛塔,寺内的银子就有不少,偏他们舍不得掏自家的腰包,便四处哄着香客们出钱。
富贵人家在别的地方舍不得花钱,却不敢轻易得罪菩萨,在佛事上一向乐善好施。何况钱塘县衙听见,也向朝廷请了笔三万的款子捐到寺内。
原本这笔建佛塔的银子是早就有了,只是大慈悲寺僧众太多,难保就有手脚不干净的,大约近两年将这笔钱又亏空不少。了疾揣测,大慈悲寺恐怕这会怕不好交差,这才将主意打到他们李家头上。
他泯然笑道:“师兄想请李家捐银子,自然该往李家去。来寻我,我也替李家做不了这个主。”
玉海稍稍欠身,“无非是想请你回家里帮着说句话。你们老爷在朝中做官,大家都知道,是个豁达开明的好官。霜太太在杭州府也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再有师兄
帮衬一句,不是比我们亲自上门去磨嘴皮子省事许多?修建佛塔,也不单是我们佛门之内的事,也是造福杭州城的事啊,有菩萨镇着,咱们杭州府的百姓不都跟着安享太平?这对你师兄,也是功德无量之事嘛。”
了疾恐他难缠,只得点头,“我过几日回府去说一句,至于成不成,可不敢下保,师兄还是早日另行打算的好。”
“阿弥陀佛,不论结果如何,都是师兄的功德。”玉海喜上眉间,起身告辞。
了疾将他送至山门处,向他背影的方向望去,远处掩着几座闳崇佛殿,贴着金黄琉璃瓦,底下衬着深渊似的绿林,本身就是几尊玉座金佛。
马车驶入官道,连那几座闳崇殿宇也瞧不见了,月贞恋恋不舍地丢下帘子,心内无不遗憾。这里一回去,再见了疾,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日子。
头先听他讲,家里要是有要紧事,他方在家。月贞拨着指头细数,了结了大爷的丧事,家里还有什么人值得兴师动众?算来算去,竟算到大老爷头上。
大老爷如今又瘫又痴,牙也快掉光了,不知还能撑得了多久。这么一想,连她自己也惊吓,忙暗自谴责自己的不是。怎么论也是公公,就是个陌路人,也不该盼着人死啊!
白凤在一旁拍下她的手,“姑娘,发什么怔呢?”
月贞恍过神来,羞愧地低下脸,“没什么,算算到家得什么时辰。”
“快的,也就个
把时辰的事。”老太太精神有些不好,歪在车壁上杞人忧天,“来回耽搁了一天一宿,李家的人到家去没接着人,还不知要怎么怪罪。”
月贞宽慰道:“娘就是爱瞎操心,他们去家里不见我,自然还回去等着,又不会坐在家里死等。”
“说你不懂事你真是不懂事,嫁了人的媳妇,回娘家不踏踏实实待着,又出门去,招人话说。何况你是个寡妇,李家又是那样的门第,规矩比别处更大。”
月贞懒得同她分辨,她娘这性子,嫁一回人就似投身报国,心肝脾肺肾一并都是夫家的。不用旁人劝,她自己待自己就比旁人苛刻些。
不过老太太这担忧也不是毫无道理,月贞年轻,才做媳妇没多久,哪里晓得世人的眼睛就是戒尺,将人的言行举止量得分毫不差。
那头里芳妈往章家白跑去了两趟没接着月贞,回去果然向琴太太阴阳怪气排场月贞一通,“章家大哥说,娘儿们往大慈悲寺烧香还愿去了,原本当日就该回的,不知被什么事绊住了脚,在寺里住了一宿,不知今日回不回得来呢。贞大奶奶也真是,今日十五,阖家是要在一处吃饭的,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偏她年轻不守规矩。”
琴太太在榻上翻着帐篇子,眼也未抬,“走的时候你告诉她这规矩了么?”
“怎么没告诉?送去的时候我就叮嘱得好好的,缝初一十五阖家人口都要在一处吃饭
,给祖宗上香。她还答应得好好的呢。”
琴太太抬额起来,纱窗外已有些日薄西山,发红的日光流进她眼底,仍然冷冷淡淡,瞧不出个喜怒。
她把账本阖上了,语调纵容,却有种轻飘飘的冷漠,“再往章家跑一趟,月贞不是那不懂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