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份可耻因何而起的说不清,了疾心里想着是要行得正坐得端,然而接下来说出的话却是模棱两可,似乎是在为月贞掩护,“大嫂哪里会留意这些事?”
月贞会心地睇他一眼,向着霜太太尴尬笑笑,“我是没留意到,太太说的是挖什么槽?”
“大慈悲寺要建佛塔,想着来要我们捐银子。”霜太太把眼缝微乜,心有不满,“这群香火刁养的和尚,只晓得伸手朝人化布施。鹤年,那你说,这银子咱们家是出不出?两万银子嚜,也不算多。可就怕这回出了,杭州府大大小小的庙宇道观都当咱们家是个大冤桶,往后凡遇见缺银子的事,都寻到咱们家来,还懒得打发呢。”
“母亲与大哥斟酌定夺吧,我只不过是替玉海法师带个话。”
了疾心里是不想捐这笔银子,可又想家中的银钱产业都与他无关,不好替人做这个主。出不出钱是他们的事,但大慈悲寺的亏空,实在有辱佛门,他这遭回来,不单是为带话,也有意要警戒这班贪僧一番。
便转而问巧兰,“大嫂,缁大哥还没回来?”
巧兰半晌不发声,嗓子干黏在一起,开腔声调有些怪,“没呢,我到贞大嫂他们那头去寻,也没寻见,不知是不是出去了。”
霜太太立时有些不高兴,“这时候他还到哪里去?缁宣又不是那起常往外头眠花宿柳
的人。叫你寻个人也寻不见,有什么用……”
最尾一句尽管放得很低,可屋里几双耳朵都听见了。当着月贞在这里,巧兰自觉颜面扫地,脸涨得红红的低下去。
奈何她个头比旁的女人高,身量壮,脑袋垂得再低,也是孤耸在那里,逃也逃不开霜太太嫌弃的目光。
月贞只得笑着岔开话,“鹤年找缁大哥是有什么要紧事?一会我回去那头倘或撞见他,替你捎个话。”
了疾领会其用意,温柔地笑了下,“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大哥与钱塘县的县令有些交情,我有事找这位寥大人,想请大哥邀他到家来坐坐。”
霜太太搭话道:“噢,我还当是什么事寻你大哥。姓寥的县令还欠着咱们家一笔银子,也不敢在咱们跟前摆官架子,打发管家送个请客贴去他府上就是了。”
这家人使唤县官像使唤个小厮,月贞哪里见过这阵仗,不禁好奇,“鹤年缠上官司了?”
了疾正摇头,霜太太瞥她一眼,“咱们家能缠上什么官司?你小家子的姑娘,哪里懂这些。做买卖的人家,又当着官,最忌讳乱说这些话。”
月贞忙把半只脚收回裙里,也同巧兰一般埋下头去。
两个年轻女人鹌鹑似的在下首低垂下颌,一高一低,一壮一瘦。仿佛世间形形色色的女人都在霜太太眼皮底下臣服。
驯服男人霜太太不在行,但驯服女人,简直是霜太太比头发还长的特长,这是
她用青春岁月煎熬出来的一点点智慧与成就。
可月贞到底是别人家的儿媳妇,她做姨妈的,多少要讲客气。她瞟了下巧兰,一时谈机峰回路转,“懂得不多也有懂得不多的好处,我常跟你婆婆说,新媳妇学规矩学得才好。”
这些日子,月贞听得最多的就是“规矩”二字。芳妈不厌其烦,显然是琴太太的授意,句句不提她回娘家险些耽搁的事,却句句都敲打着她的差池。
那些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垒成了重重门窗,月贞近来最大的感触便是,这深宅大院里的门怎么这样多?将人的魂魄都关得发闷。
唯独了疾自由游移在这些门窗之外,他像这宅门里的风,想吹到哪里就吹到哪里。今番吹回来,月贞才感到一点久违的惬意自在。
霜太太接着话有所指地指向巧兰,“唉,这也是分人,有的人天生脑子笨,生得五大三粗的,细致活做不好就罢了,规矩也学得稀烂。这要换我们做新媳妇那阵,早愧得脚也没处站了。”
月贞趁机扭头看巧兰,人家坐在那里端端正正,连百迭裙上的一条条皱褶都板正规矩。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难道脖子低得不酸?
这时候残阳斜扫一大片进屋,别说裙上的皱褶,就连人的眉峰,也都碾平了。一并这间暗红的屋子,也都显出吊诡的柔和。
了疾将那些髹红的家私扫一眼,心生一股厌倦。实在看不过眼,咳了一声
,面色有些发冷地斜上眼,“母亲,早些歇着吧。天虽然还亮着,已是一更天了。”
碍着了疾在这里,他又常说“众生平等”,霜太太也自诩是个良善人,于是发了慈悲,免了巧兰的刑,“是有些打瞌睡。你们都去吧。鹤年,明早起到我这里来吃早饭。”
了疾起身答道:“明早先去向姨妈大伯请安,姨妈必定要留早饭。回来再来给母亲讲经。”
霜太太把肥嘟嘟的嘴一噘,难得露出一种娇态,“又要来絮叨我。我个做娘的,还得听儿子的絮叨。”
话里尽管抱怨,难得面目里绘上一层薄薄的幸福。
三人一并辞将出来,早有个小厮候在廊庑底下,“二爷,大爷回来了,请您往屋里去坐。”
想来兄弟俩说话,巧兰不得趣,也邀月贞到屋里去坐。月贞哪管天□□晚,一口便应下,“好啊,横竖回去也睡不着。”
了疾在廊庑底下看她一眼,举步先行了。
前后到那屋里,兄弟俩在外间说话。巧兰领着月贞往卧房里进去,请她榻上坐。
她自己也坐到榻上去,蛮壮的骨架子歪一歪,抖落了方才在霜太太屋里受的气,重新端出官家小姐的态度来。
丫头端上来一个十二攒盒,并香茶两盏。月贞揭开茶盖便甜香扑鼻,他们章家吃茶不讲究,都是一个陶罐子里搁许多茶叶,时辰一久,又苦又涩,不过作解渴之用。
到李家来,因为左边宅里是做的茶
叶买卖,茶饮上一下精致起来,什么六安茶雀舌芽茶都不在话下,又以胡桃杏仁为辅料,瀹茶的方式也有许多。
这遭又新长了见识,茶底有榛子杏仁并一颗龙眼蜜饯,茶面浮着玫瑰菊花。月贞笑道:“巧大奶奶这茶吃得讲究。”
巧兰是刻意做得讲究,只为挽回些方才在月贞眼前失去的体面,便淡淡地说:“这算什么讲究,我在家做姑娘时,要拿四季十二色的花瀹茶,到了这里,侍奉婆婆,再没功夫讲究了。”
月贞心知她接下来就是要向她抱怨霜太太,有些不好接嘴。便不接嘴,默然笑着,把耳朵伸长了听外间屋里说话的声音。
兄弟俩的嗓音有些像,但她仍能由复来复往的言语里挑出了疾的声音。两个声音虽然都是低沉的,他的声音却更清冽,山野的流水一样,很干净。
他在说:“我原不想多管这事,可佛门乃清静之地,实在容不得这等假善的行径。香客与朝廷捐的银子,一分一厘都来之不易,他们原是抱着虔诚之心捐出这些款子,怎能轻易叫几个假僧私纳囊中?”
月贞在心里分辨他的话,掐头去尾的,猜不到是什么事情。但他的话像一棵树,她的思绪是藤蔓,顺着它爬,无非是想私自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多构筑一些纠葛。
她红尘之内的事总是与他相关,而他红尘之外的事,她总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