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雁怔了怔,回过头来,“文四爷,这种玩笑可开不得,我爹那个人,听见钱的事假的也当真。”
“我也并不是说笑。”他将她招到跟前来,盯着她手腕上的镯子,眯着眼笑,“你这镯子是芸二奶奶赏的吧?我猜是她给你的封口钱?秋雁,你也算算账,那头有东西赏你,我这头有银子给你,一条消息你卖两回,不亏的。”
岑静一刻,秋雁想着那个户瞧定了的人家,没道理为了陪不出嫁妆钱就打了水漂。她的脑袋渐渐给太阳晒得低垂下去,揪着衣裳含含混混道:“文四爷,您到底要打听什么?我就是个丫头,什么也不清楚的。”
“我知道。我就问几句话,恰好是你这个丫头能知道的。”蒋文兴见她四个指头相互抠着,似有些松口的迹象,便说:“我就一句话问你。你伺候芸二奶奶这样久,想必她的衣裳收洗你是最清楚的。我问问你,近几个月,你可看见她的衣裤上沾红?”
秋雁默了会,慢慢摇了摇头。蒋文兴笑呵呵立起身来,搁下了十两银子,“你放心,我不会给人知道你告诉过我这话。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了些揣测,所以才来问你。”
秋雁将那锭子拣在手里,觉得有些烫手,“文四爷,您不会扭头就去告诉太太吧?”
蒋文兴回过头来笑笑,“我管这起闲事做什么?
冤有头债有主,我和芸二奶奶无冤无仇的,没道理要害她。”
他是个生意人,一向不做那些没好处的事情,费一番周章,自然是要赚一笔喜财才划算。他这一路哼着调子打巷中出去,心里自盘算着一场昌荣前景。
而另一些人的前景,则是另一番凄然景象。
却说月贞跟着琴太太并晁老管家回到乡下来,刚在老宅子里安顿好,吃晚饭的时候,琴太太便叫来晁老管家问话,“现下人押在哪里?”
晁老管家道:“桂姨娘关在她自己屋子里,那男人锁在柴房里的。他家里人去找二老太爷说过几回情,二老太爷说得等您到了再大家坐在一处裁夺。”
琴太太端着碗对月贞道:“吃了饭你去看看那桂姨娘,先问清楚她,明日再请二老太爷他们过来商议。”
这厢饭毕,趁尚黄昏,月贞便往桂姨娘屋里来。门口派了两个婆子守着,隔着门户就听见桂姨娘在里头喊冤,想是喊了几日了,将一副娇滴滴的嗓子喊得沙沙的,有些提不起力气。
开门的婆子一面抱怨,“她还冤?那是清清楚楚给老晁带人堵在床上的,贞大奶奶可别听她糊弄您。”
月贞点着头进去,门刚阖上,眼前便是一花,有个影子扑将上来,摇着她的肩膀又哭又嚷,“贞大奶奶来了?太太想必也来了吧?你去告诉太太一声,我是冤枉的,我没偷人,我没偷人!”
月贞给她摇得眼花缭
乱,定神一看,才瞧清桂姨娘的面孔,眉眼还是从前那副有些艳魅的眉眼,只是神色有些憔悴。残阳透过门罅照在她面上,但见头上的乌髻凌乱地散着,脸不知几日未洗了,妆残粉乱,胭脂狼藉,简直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冷不丁吓了月贞一跳,抽开身走到榻上去坐。她避着眼不去看她,环顾着这间屋子。那些家具上落满薄薄的灰迹,藻井上吊着个黑木八角大宫灯,上下都是错开的八个角,每只角上坠着鲜红的长穗子。因落满灰的缘故,那鲜红也变了旧红,褪了色似的,在顶上慢腾腾地转悠。
几面绢布上的图案模糊不清,只隐约有些颜色,也十分陈旧了。太阳只落在榻上,对面墙下那张挂猩红罗帐的架子床就显得格外幽暗,光永远照不到那里去似的,手还没碰到,已给人一种阴冷的触感。
桂姨娘如今也给月贞一种阴冷的感觉,那双眼里布满红血丝,追着到月贞跟前来,在她脸上打转,“贞大奶奶,我真是冤枉的,你去跟太太求个情。你从前还说要求情接我们回钱塘去住呢,你没求,你食言了,这会补上吧?”
那些老黄历月贞早忘了,这会想起来,那也不过是当时哄她们的话。
她怕受这纠缠,便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太太叫我来问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那男人是如何,”
说到此节,月贞本来是想用“
好上”二字,后来想想,这是不妥当的,倒像是她认同他们一般。她即便心里不觉得这有什么大逆不道之罪,可因为她也犯着同样的罪,急于撇清,便斟酌了用词,“你和那男人是如何勾搭上的?”
“我没有啊!”桂姨娘死不认账,把脸上的眼泪胡乱一揩,更将残存的脂粉揩得一团乱,“我真的没有呀,他,他那晚是给我送东西来的。”
“送什么东西呀?”
“送,送句话。”桂姨娘只顾着随口胡诌,“他前一阵到钱塘去,我娘家在钱塘,我使他替我捎件东西回去,他回来给我捎娘家的话。”
月贞横着眼,险些给她这瞎话逗笑了,“他都说了,晁老管家一早就问过他话,他说是你勾引的他。太太说,你要是照实讲请出去,明日当着那些长辈的面,她还能替你讨个情,叫他们从轻发落你。”
桂姨娘闻言呆了片刻,才照实说来。那男人是替他家里交地租子到老宅子里走动过几趟,两个人撞见,一来二去便勾在一处,时常夜里搭着梯子翻到老宅子里来私会。
讲完桂姨娘又哭起来,将屋子指了一圈,“这也不能怨我啊,你看看,这屋子除了这些死气沉沉的家具,连个活人气都没有。你再听听,屋子外头除了虫子叫,还有什么别的动静?这老宅子里的人都是死人,都是棺材里爬出来的,连个会说会笑的都没有。我每日除了吃饭睡觉
再没有一件事可做,你在这里住些日子,也保不准会跟我似的。”
这些话针似的往月贞心里钻,她在钱塘的房子里也是同样的感受,虽然比这里好些,有巧兰有芸娘,还有些年轻的媳妇丫头伴着,可大家是隔着心的。
也许是说中了她的心,她忙呵斥了桂姨娘一声,“你胡说什么?!”
桂姨娘自知失言,又陪上笑脸,“贞大奶奶,你去跟太太好好说说,饶了我这一回吧,下回我再不敢了。”
琴太太听了这些话,默不作声地笑了片刻。月贞也拿不准她心里到底是何主意,只是想起小齐姨娘来,不免后怕,想着劝两句,“太太,她都老老实实讲了,也算诚心悔过,是不是从轻发落她这一回?”
这话正点到琴太太心里去,她带月贞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借这一遭事敲打敲打月贞,怕她太年轻,终有一日耐不住。况且也有意要将月贞教导成一个当家的媳妇。最要紧的,她是要将月贞教导成她自己的模样。
这里头有些“传承”的意思,她虽然有一双儿女,可儿子不算数的,男人女人,终归是两个阵营有时候甚至是两个敌对的阵营,儿子不可能由衷的理解到她,更不可能成为她。
女儿也终归会是别人家的人,往后惠歌嫁到大理寺于家去,隔着山水万重,母女连心就成了缥缈的一句话。
好在还有月贞。她望着月贞,也望见她背后绰约的黄
昏,想着自己是一日比一日老了。也是奇怪,年轻的时候觉得活着无趣,老了老了,竟又贪恋无趣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