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几样东西,何以慰藉对故人的思念?
从前看她每晚不睡觉往树上爬,他就知道了,梁佩秋的心不属于她自己。而今徐稚柳去了,她的心又要如何安放?
王云仙暗自捏紧了拳头,沉吟再三,没有上前打扰,不想梁佩秋现了他,转过脸来问道:“云仙,有事吗?”
王云仙脚步一顿,眼里直酸。
多少天了,她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以前她常怪他,徐稚柳出事他隐瞒不说,为此和他吵过闹过冷战过,那日他却是一点也不敢耽搁,紧赶慢赶第一时间赶来给她报信,不想竟连累她断了条腿。
一个女儿家,以后变成个跛子,她怎么想的?
她怎么敢!
王云仙无数次想骂醒她,想狠狠给她几拳,可一想到她不管不顾冲进窑炉、冒着烫烂手指也要扫拾徐稚柳骨灰的模样,他说不出口,心疼地快要满溢出来。
一个陶瓷人,一个多年以来专注陶事跟火炉打交道的人,会不清楚手有多重要吗?可她竟忘乎所以至生死不顾,这样的她,还会在意自己是谁吗?还会在意梁佩秋究竟是谁吗?
想到这一点,王云仙既怒且怜,对她已再无更多要求,只盼着她能好起来,尽快地好起来。
似乎只要她能好起来,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没事,来看看你。”他摆摆手,故作随性的姿态,“你怎么坐在地上?小心着凉了,快回床上。”
“地上坐着舒服。”
“下脚的地方,怎么能比床上舒服?”
梁佩秋浅浅一笑:“地上凉,硬硬的,摸着真实。”
王云仙听她这么说,好不容易压下的酸涩再次上涌,眼前陡然升起一片水汽,叫他快要看不清她的笑。
他背过身去,假意训斥白梨,飞快地拭去泪水。
梁佩秋没再拒绝,听话地回到床上,只膝上那些东西谁也不能碰,需得她自己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
王云仙一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不过梁佩秋了解他,这人藏不住事,既然来了,就算现在不说,早晚也会忍不住自己说出来。
“云仙,有话要对我说吧?”
三个多月了,她自暴自弃地把自己扔在小青苑,对窑口的事不管不问,既担着把桩的名头,吃喝花销都在窑里,又厚着脸皮当闲人,拿一点小伤小痛当免死金牌,别说王云仙,任谁都忍不了。
她做好了心理准备,等着审判结果。
王云仙搬一张杌子坐到床前,顾自了会呆,长长一声叹息。
“也不知道现在外头是什么世道,净出幺蛾子。前一波才刚消停,就又……”还回回都是他来报信,可就算没有他,这事儿能瞒得住吗?
王云仙思量许久,还是说了,“夏大人死了。”
梁佩秋神色一顿。
“夏瑛大人?”
王云仙点点头:“晌午现的,尸体泡在河里不知多久,已经臭了。”
想到这里,王云仙又是长长一叹。
前儿个听老头讲,他们一群人以夏瑛为,几方瓷业泰斗作陪,还聚在江水楼,为百采改革推行近半年收获的成效而大喜,预备联合三窑九会拟定章程,大力推广到各大民窑、坯户当中……
谁承想一转眼就出事了。
要细细咂摸的话,兴许当晚夏瑛就出事了。
夏瑛一直没有放弃组建陶业监察会,而这正是安十九不可碰触的红线。双方角力时久,一直僵持不下。
而今百采新政初见成效,夏瑛只需陈情皇帝,不需安十九同意,陶业监察会就能成立。
故而,安十九必定要阻挠新政的实行。
可话说回来,如果是为刹停百采改革,安庆窑才是祸,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他?王瑜往好的方向想,安庆窑得配合御窑厂承办万寿瓷,还有利用价值。
夏瑛才是布局之人,正所谓树倒猢狲散,兴许在安十九眼里,他们这些猢狲根本算不上对手吧?
父子俩关上门商量了半下午,说得王瑜口干舌燥,末了推推他,“你去跑一趟,和佩秋交代一声,劝劝她,人死不能复生,活人哪有被死人带累的道理?她还有窑务在身,总不能一直一蹶不振。”
“为什么又是我?”王云仙委屈。
王瑜假装没听到,感慨万千:“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还是当官的,皇帝特批的浮梁县令,有什么用……上头的手伸不到这犄角旮旯来,让个太监欺君罔世,想是景德镇逃不出的噩运啊。”
此时已近天黑,小厮过来掌了烛火没退下,磨蹭着听主家谈话,不想被王云仙捉个正着。只那一眼,小厮惊觉少年人目光幽深,隐含威势,忙再三告罪,垂头退下。
王瑜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对王云仙的成长感到欣慰:“不必担心,现在哪家关起门来不骂太监?”
他不知想到什么,竟还笑得出来,“徐忠那个老东西肯定骂得最凶!”
没了徐稚柳运筹帷幄,再不得安十九的看重,湖田窑一落千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