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大,怎么会容不下一对相爱的人。
凌肖抬手,同样拥抱住他,手指紧紧按着肩胛,似乎要把白起捏碎再融进自己的血肉。“你爱我,”他说,一声比一声急迫,“你爱我,你爱我,你爱我。”
“我爱你。”
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白起把这三个字艰难说出口。凌肖浑身颤抖起来,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你爱我!”他又说了一遍,用力咬上白起的肩膀,如同野兽在撕咬猎物,留下一个血痕。啷当一声,两人的佩剑滑落在地,叠在一起。
云朵又一次掩去月光,晚风拂过,细碎的亲吻与树叶一同落下,两道身影依偎缠绵。隐忍的喘息中,白起听到凌肖对他说:“明日,我在北门等你。与我尽全力比试一番,无论输赢。”
翌日,白起率领同门沿着北线上山。原本的安排并非如此,他临时变卦,宗主也未表不快,反而干脆应下,倒是让白起内心更添一分惭愧。一路上风平浪静,行至山腰处,变故突生,许多暗箭从树丛中飞出,白起认出这是长生门暗卫的手笔,察觉被埋伏,当即叮嘱同门摆出剑阵,自己率先追进丛林。暗卫不善正面直击,近身又打不过白起,只好偷袭,然而白起却不惧敌暗我明,利剑出鞘,竟是直接将暗卫藏身的树木拦腰截断。他还记得要回援同门,锋利剑光怼向倚着树木虚弱倒下的暗卫,冷声问道:“你们有多少人?”
那暗卫也冷笑一声,又吐出一口血,道:“我们?是说长生门的人么,那可算不得多,还活着的,只不过几十人罢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偌大一个门派,怎么可能只有几十人?白起皱眉,暗暗记下,来不及多想,又问道:“北门在哪里?”
暗卫眸光闪烁,“你是白起?”他大笑起来,道:“原来是你!不愧是天下第一!”剑拔弩张之际,他却仿佛松了口气,道:“去找少主吧,北门在——”
那声音戛然而止,一道匕首破空而来,划开暗卫的脖颈,直直刺进一旁的树干上。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到白起脸上身上,他只觉得脑袋嗡鸣一声,举剑防卫,侧步转身,剑意向着四周震荡,视线锁定从林中走来的那个身影。
来人面容硬朗,似是中壮年模样,但两鬓斑白,一看便知往日里常常操劳忙碌。他只是站在那里,便不动自威,一双琥珀色的上挑眼看向白起,倨傲地颔首,评价道:“不错。”
白起张了张嘴,面前的模样同记忆中的人影重合,教他剑术的人,训斥他偷懒的人,总是形色匆匆的人,也曾将他抱在怀里的人。还是叛逃离开的人,带走了弟弟的人,打伤了外祖的人,传言中杀妻证道的人。
良久,他讷讷出声。
“……父亲。”
他的视线又往后看,临清宗现任宗主梁季中跟在白焜身后,面色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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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公无渡河
行至二十有余,关于父母的回忆已经模糊不清了,白起只能记起一些隐约的印象。他依稀记得,母亲总是一团和气,温和待人,在宗内人缘极好,大家都愿意和她亲近;父亲却严肃寡言,若非面对母亲,其他时候少有笑容,他有些怕他,更多时候是怕他对自己失望。后来他长大,在宗内待久的老人常说,“那小子的性子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白焜是怎么样的人?那些过往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没人说得清楚,但绝不会是一个好人。新入门的弟子听说那些风言风语,似乎对他也有了忌惮防备,总觉得他也会做出欺师灭祖之事。
只有外祖温延会抚摸他的头发,怀念又惆怅地说:“你越来越像你母亲了。”
温延口中的温苒并非大家口口相传的模样,固然善良与温柔是她的底色,但她却有着异常固执的一面。侠肝义胆,志向远大,外祖怜她是独女,不愿她多经世事,她便独自偷跑下山闯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闹出了不少风雨;后来又一意孤行带白焜回山,要与他成亲。
在她一帆风顺、规规矩矩的人生,这件事称得上是一件为人津津乐道的壮举——而后酿成大错,为她带来了死亡,和身后的诸多议论。
外祖去世,临终前紧握他的手指,唤了一声“苒儿”,妻子早逝,独女也没能得到善终,这是老人心中不可磨灭的痛。那时的白起心中已经有了关于好与坏的明晰界限,于是他又一次发下誓言:绝不成为像白焜那样的人。
纵使为人子女,他也不甚清楚白焜到底为人如何,可他已经决心道不同,求不同道。
如今,他终于有机会看清白焜是怎样的人。
两鬓苍苍的中年人气沉丹田,声音浑厚,庄严地说道:“天将降大任于人,苦心志而劳筋骨,你却能在这样的困境中脱胎换骨,不错,很不错。现在,收回你的剑,它应当在更重要的时候出鞘。”
白起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剑柄,一动不动,“你就是长生门的头领。”他又看向梁季中,语气中杀意翻涌,道:“你们背叛了正道。”
梁季中睨视他一眼,却没有贸然插入这场对话。白焜似是轻呵一声,反问道:“何为正道?我之行道为国为民,叛道人自然是逆此道者。”
“屠杀平民,纵容匪祸,难道这也是为国为民!”
清风剑鸣声更甚,白起高声喝道:“打着求道的幌子指使他人作恶,白焜,今日我定会踏破你长生门!”
他语气肃穆冷然,风也染上了肃杀之意,面对如此宣战,白焜却莫名笑了起来,又赞赏道:“不错,不错!不愧是我白焜的儿子!”
他停下来,笑容如潮水般褪去痕迹,仍是严肃古板的一张脸,道:“你比你弟弟要好上很多,没有辜负那位大人对你的期盼。”
迎着白起的剑意迈步向前,白焜语重心长地说:“今日,我正是来助你破‘长生门’的。这山上没有魔教中人,驻扎在此的,是朝廷派来的精锐。”
与白起睁大的眼眸对视,他又道:“自始至终,‘长生门’只有一人。”
温苒一生中做过两件最为出格的事,一是偷跑下山,一是与白焜成亲;与循规蹈矩的妻子不同,白焜的一生尽是出格之举。
他出生在改朝换代交接时,政局不稳,战乱带来的影响依然没有消失,人民流离失所,在逃亡路上诞生的孩子往往最先被遗弃。南少林收留了许多弃婴,白焜也是其中的一员。
他在寺庙中长到十五岁,习武,念经,随着僧人下山济民。开世十年,轮到先帝登基时,天下终于安定,然而放眼望去,百姓疾苦却不曾间断,侠者到底该如何救世?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坐了四十九天后成佛,白焜叩问佛祖,却没有从经书中找到想要的答案,在一个夜晚,他离开了南少林。
少年人在江湖中闯荡,去过武当,拜过峨眉,纵然天下名门正派这样多,却无一能为他解惑。后来,他同样问过温苒这个问题,篝火摇曳,温苒的眼中闪烁着点点星火,道:“若问救世之法,我也不知。但我知道,一个人绝无可成事——如果有许多人,也许可以。”
许多人,如何才能团结许多人,如何才能开悟许多人?他与温苒一同来到临清宗,接触到一个门派的核心,认识到一种巨物运作的规则,仿佛看到了这种可能。
先帝在位第十年,他收到了来自京城的一封招安密函,看到了巨物之外,更加巨大、支撑着天地的庞然大物。一个人无法成事,许多人也许可以。这天底下,有谁能比未来的天子更有一呼百应的能力!在书房中静坐了一日,白焜提笔写下回信,寥寥几行字,却叫他写得如同与人交手了百招,汗流不止,走出书房时只觉得虚脱。同门飞奔而来,对他喊道:“师兄!师姐那边——”
他的第一个孩子在这个暮夏时节诞生。迎着晚风,白焜意识到,他的人生,温苒的人生,许多人的人生,这个襁褓中的小小生命的人生——以及他还不曾知晓的,未来的第二个孩子的人生,都将因为他寄出去的回信而改变。
四年后,太子夺权登基,改元昭宁。又过了四年,时机已至,白焜将成为临清宗新的宗主,然而意外突生,他不得不带着幼子叛逃。在凌霄塔歇脚时,传话之人问他心中可有怨意悔意,白焜闭眼,自知已无退路,然而他又想起那双闪着火光的眼,想起那句话:“一个人绝无可成事——如果有许多人,也许可以。”
他与她无法成为救世的那一人,却能成就千千万万人,如此,有何不值?又有何不甘?没有不经痛苦就能学会的功夫,他在少年时便明白了这道理,那么,这世间必然也不存在不付出牺牲便能获得的成功!与为国为民的侠之大道相比,这牺牲是如此小,如此微不足道。
他说:“不怨,不悔。”
二十年来,他不怨不悔,今日站在长子面前,依然能够挺直脊背。这是他求的道,这是他要成的佛,这是他选择的侠义!白焜道:“早在圣上还是太子之时,他便决定招安武林各门派,团结朝野,还天下一个安定。长生门只是一个借口,放在明面上的棋子,引得两方各自消耗,从内部突破,才可一网打尽。无须详说,你只要知道,许多门派宗主已经受了招安,如今也到了收网的时候。现在,该你做出决定了。”
白起怔怔看着他,说不出话。白焜看着那双下垂的、温和的杏眼,心念微动,又道:“临清宗本该在今日同长生门一起覆灭,但圣上垂怜欣赏你这天下第一人,给了你一条生路。若你愿意为他效力,自然可以免得临清宗一死,日后更是可以被纳入禁卫军,负罪立功。”
嘴唇颤动,白起只问:“他要我做什么?”
白焜满意地颔首,道:“不错。”以一种平淡的语气,声调都不曾变化,他说:“去杀了凌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