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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第1页)

(一)

虎踞龙盘的滦州城地处冀东地区的正中,西北是塞北屏障的巍峨燕山,东面是纵贯南北的涛涛滦河,向北一百余里就是有“两京锁钥”之称的山海关。正是因其上承东北,下接华北,扼守两地咽喉,枕燕山而踏渤海,屏京津而扼关外,自古以来滦州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相传殷商时这里就为黄洛故城,契丹天赞二年,也就是公元九百二十三年契丹人在此置州筑土城,元代设滦州,明景泰年间按照府城规制以青砖修砌为城垣周长4里2oo步、城门4座、城堞1158个的标准府城。辽、金、明、清直至民国时代,东征西战的各路兵马,只要虎距滦州,进可攻取华北,俯视中原,退则可坚守东北,稳居祖庭。除了有雄关险隘的重大军事作用,滦州城自古还是一座商贸流通的重镇。滦河水道是西北和蒙古腹地通向渤海的黄金水道,也是承德和唐山等上游城镇最重要的出海口,千里滦河自北向南擦着滦州城东墙而过,滦州码头建在城东北水势舒缓的止阀坨。大量珍奇的山货、皮货用小船延滦河水道运至滦州码头,再倒到海运大船转运到青岛、上海、广州等地,而南方的各色物品延水路运至滦州,再6路分送到京津各地。光绪七年,清政府开始出资建造从BJ到榆关的国内第一条铁路――京榆铁路,铁路从滦州城北穿过再横跨滦河,连接到关外的南满、北满铁路,成为贯穿华北、东北的铁路大动脉。滦州城与车站、码头呈品字排开,各相距约两三里地。守着这得天独厚的6路、铁路与水道三路交汇的交通优势,使得滦州城勃兴繁华、商贾云集,火车站、码头和城里城外的商号货栈就多达六七百家,沿街面上开设有大小饭庄、旅店、戏院,还有无处不在的烟馆、妓院,使得这座千年来兴废数次的古城再一次焕出勃勃生机。滦州城方方正正,人们就按自然走向将城郭内外的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区域俗称为东南西北四关,行政管理的各衙门口设在东城门内,东关就成了达官富人的聚集区;北城门外临近车站和码头,因此北关商业店铺居多;西城门外原来是旧兵营、操练场和骡马市,闲置土地相对较多,外来的商户和新晋富人多在此买地安家置业;而南关区域则是老滦州居民的平民聚集区。

滦州火车站虽然是京榆铁路上的二等车站,但从货运和客流吞吐量上说可以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站。京榆铁路跨过山海关后通往奉天又被称作京奉铁路,铁道自西向东从滦州北城墙与城北的横山夹缝中穿过,再横跨过浩浩汤汤的滦河,火车站建在据北城门和滦河码头均两里地的平坦地带,占地约五十亩。车站按照满清朝廷邮传部“二等站屋”规制建造,据说车站设计是由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李鸿章亲笔勾划肯。车站座北朝南,由候车室、票房以及电报房、邮政房、货物经理室等用房组成,候车室居中,两侧各六间,自西向东呈“山”字形格局整齐排列。中间候车室为纵向硬山顶建筑,房顶上多出一个欧式阁楼,阁楼正面镶嵌着一个洋气十足的西式大钟,东边票房和西边办公用房是平顶建筑,门前风雨长廊则为欧式简约斜顶立柱样式,这种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时尚不失沉稳,大方兼具实用。车站正中大门上方端端正正地悬挂着由邮传部左侍郎唐绍仪亲笔所书的傍书大匾“滦州站”。

气宇轩昂虎背熊腰的吴老板自打来到滦州车站,没有多久就成了车站一带响当当的人物,他自称大号叫吴大坎儿,可户口本子上却写着一串满文名字,人们说他是旗人,他说是为了走南闯北地少挨欺负胡乱瞎起的,自己是个正统的汉人。据他自已说原来一直在关外的一家镖局走镖,在奉天到长春一带的山林、道上有些名头。随着汽车、火车的出现,镖局的买卖慢慢地干不下去了,大坎儿就带着老婆和女儿进关定居到了滦州,在车站边上开起这家货栈。守着水、6、城三栖交通商贸大枢纽,货运行一定是滦州车站和码头上最热门的行当,运输行内最赚钱的要属东北运下来的粮食,唐山和开平矿运出去的钢铁、煤炭,还有承德坝上下来的山珍、皮货。自打有滦州车站以来,货运行就不断地争强斗狠,直到上升到火并出了人命才有了结果,码头归“乐亭帮”,车站归“雷庄帮”。“乐亭帮”在滦河沿线已经营了上百年,财大气粗,靠实力控制着上至承德下到滦州城边止筏坨沿线每个码头;“雷庄帮”是地头蛇,雷庄据滦州车站不到十里,雷庄大户张家的大儿子在李鸿章开办的开平煤矿任协理,借助地头儿和人脉优势,几年内张家就垄断了滦州车站煤炭和钢铁运输的大生意,据说永平府里有位雷庄籍的大官儿还参着股,就连滦州县衙也得让其三分。吴大坎儿的货栈在行内算不上个大买卖儿,只是个拉脚卖力气的工头,挣的是运输行最底层最辛苦的钱。大坎儿能吃苦又仗义,手下的伙计们只要肯出力气就挣得多,大伙儿拧成一股劲儿地把货栈办得红红火火的。通达货栈的伙计们力大手勤,自然也得到了“雷庄帮”货行的待见,活多活忙的时候常招呼着大坎儿的伙计们搭把手。手下头脑伶俐的伙计私底下提醒大坎儿,年根月尾地该向“雷庄帮”的帮主上上供,拜拜码头。大坎儿毫不思索地制止住:他吃他的头刀肉,咱喝咱的杂面汤,咱卖的就是把子力气,用不着遛别人的屁股沟子。吴老板为人实诚仗义,拉活不去争抢,雇工从不欠钱,渐渐地在车站运输行聚起了人气,没几个月的工夫,生意就红火起来。两年下来,吴大坎儿在滦州城有了几分名分,结下一帮子下九流的哥们儿,剃头烧水的、拉活赶脚的,甚至县衙皂隶差役、站上路警捕快,都以和吴老板称兄道弟为荣,通达货栈要是赶上有个重活、急活啥的,只要大坎儿一招呼,不管给不给工钱,站前的壮工们都愿意聚过来捧个人场。滦州时兴对脾气的朋友“拜把子”,有哥们常想与豪爽仗义的大坎儿结拜,都被大坎儿一笑拒绝。站前和码头的几个富裕大户对这个身份不明的外来户没放在眼里,除了派伙计上门要个工、拉个货,平常没人主动和吴家来往,见过世面的大坎儿也从没抬眼高看过有钱有势的大户还有城里作威作福的官吏们。

女人们从来都梦想着能有“郞才女貌”的才子佳人戏在身边上演,但真实生的却总是“赖汉配花枝”的烂俗故事。大坎儿已年过半百,一张凶神恶煞般脸上镶着几粒麻子,长年走南闯北的练就了满口粗话,铁塔般的身材往人前一站,一股杀气腾腾的气势让人不寒而栗。可大坎儿媳妇吴马氏长得那真叫如花似玉,俊俏的模样看上去比大坎儿小上二十来岁,无忧无虑的日子把身子养得有些许福,白净的肉皮儿像揉到了的面团儿嫩得透着油光,丰润的鸭蛋脸儿上配着一双眼角细长的丹凤眼,显得既标致又富态。吴马氏一双半尺多长的天足,俩耳垂儿各扎一对耳朵眼儿,明眼人一瞅便知是旗人,但吴家不说,旁人也不多事捅破这层窗户纸。老板娘每天忙完家里就帮着打理货栈的买卖,话不多,但说出来的每句话都那么中听,街坊邻居的大妈、媳妇们有事没事地都愿意过来搭勾两句,也有多事的问起这个看着不大般配的婚姻,老板娘总是含羞一笑,顶多跟上一句:“唉,命苦呗。”酒场上也常有人趁着酒劲问起大坎儿咋骗来个这么俊的媳妇,大坎儿从来都是大嘴往上一撇回一句:“那叫本事。”大坎儿看似粗人,骨子里却透着文秀气,每天忙完活计回到家,洗漱干净吃过饭,俩口子搂着闺女就唱上了,媳妇《苏三起解》的青衣唱得是有板有眼,字正腔圆;大坎儿一折《空城计》的老生更是韵味十足,荡气回肠,偶尔来一段《四郎探母》中的《叫小番》,那如金钟般高亢透亮的嗓音比“同乐园”戏楼的名角儿唱得都够味儿,隔着院墙会传来人们一阵阵儿的叫“好”声。

大坎儿无后,只有这个和妈连相的独生宝贝闺女,小名叫翠儿。小户人家的女孩儿没有大名,只有在出嫁时才将夫姓与父姓结合成户口本上的大名,叫某吴氏。灵秀俊气的翠儿是大坎儿的心头肉,成天让爹宠得像刚下凡的小仙女儿一般。出了童年的女孩儿一般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虽然穷人家的女孩子没那么多讲究,但也大都是在家守着娘洗衣做饭打下手或者穿针引线学做女红,可大坎儿家的翠儿全无顾忌,无论爹到哪儿,翠儿都像跟屁虫似的蹦蹦跳跳地跟在爹左右。女大十八变,虚岁十五不到的翠儿一晃就出落成比娘还俊俏的大姑娘,走到哪儿都是扛活拉脚伙计们的开心果,人们没事就常逗她,“翠儿啊,啥时给咱当儿媳妇儿呗?”翠儿总是把脑后油黑的辫子一甩,利索地给一句:“啊呸,想得美。”只可惜翠儿生就一双和她母亲一样自由自在的大脚,这可是城里富裕人家难以容忍的丑陋和粗俗。眼看着翠儿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城里城外的媒婆们没有谁敢来提亲,邻居大妈大婶们可惜地直叹气。大坎儿两口子好像从来没看出过翠儿已是大姑娘,每天一家人还是没心没肺地乐乐呵呵,大妈大婶们只能干瞪着翠儿撇着大脚撒欢儿的背影心疼地送上一句,“不是孩子没教养,是爹娘不懂规矩,真可惜了这么俊的个闺女呀”。

(二)

可忴的荣儿刚落生就没了娘。大妈每天踅摸着城里城外哪家的媳妇正奶着孩子,抱着没出月壳的荣儿出东家进西家,央求人家能给可怜的孩子余出一口两口的。贫惜贫,穷帮穷,别看街里街外借壁儿邻居的老娘儿们小媳妇儿平日里锱铢必较地过着穷日子,可心底儿里都藏着颗慈爱的心,无论谁家有个大灾小难的,不用招呼,一准儿都会凑过来帮忙。这些天虞家进进出出的全是借壁儿邻居们,有送俩还带着鸡屁股余温鸡子儿的,有送家里孩子穿剩下柔软的旧小衣裳的,实在没啥可拿就带几块破铺扯给孩子当屎尿戒子。喝着百家奶,穿着百家衣,荣儿一天一天地熬出月壳儿又熬过百天儿。孩子由大嫂拉扯着,粉条房由大哥一人操持,从丧妻痛苦中慢慢缓过神儿来的虞家老二虞士臻在家里也没啥帮上手的活计,瞅着成天嗷嗷待哺的孩子还有辛苦操劳的哥嫂,过不惯游手好闲日子的他一出正月,就开始打理起那间开在南城墙边的私塾来。

私塾是一年前由“宏源庄”老板李子轩出资开办的,虞士臻只是个挣工钱的教书先生。光绪三十一年,慈禧太后一纸令下废除科举,延袭了上千年“学而优则仕”的仕途之路也一下子断了,士臻和一帮子屡试不第的穷学子们像一群打断脊梁失了魂儿的狗似的没了精神。看着弟弟整日里唉声叹气、失魂落魄样子,虞大打心底儿里着急,可弟弟这个身材瘦弱、四体不勤的文弱书生,除了读书写字啥都不会干,思来想去,虞大觉得还是该给弟弟找个教书的营生。

从康熙年起,大清国就仿着明朝建立了比较完整的官学体系,官办的上有国子监和八旗官学,那是给皇族和八旗子弟们开设的;地方上有府、州、县公学,主要招收通过乡试考取的秀才、童生,七八岁孩子们的启蒙教育则是由社学和私塾承担。道光年以前,社学、私塾大多是由官方举办,由县、县衙门直接延聘当地的秀才或老童生等儒生担任塾师,官府免除其差徭,并酌付薪酬。但到了同治年慈禧垂帘听政后,内忧外患导致国库空虚,加之官场贪腐,学风败坏,官办的社学和私塾停的停,关的关,都已名存实亡。为了能让本族或邻里乡亲们的孩子识文断码、学点知识,民间一些聊善心的乡绅大户们便出资或腾出空房办起私塾,教书先生不再由官派,而是由举办人从当地落破秀才和儒生中择聘,薪水从学生交的学费中抽取,在当地有些名气、教得好的老儒生一年的薪酬有十吊八吊的还说得过去,年轻些或经验不足的儒生一年的薪酬也就够个糊口钱。滦州城里开着两家私塾,虞大托人打听看能否给士臻谋个教书的差事,过些日子人家都回复:义教可用,酬付免谈。就是来义务任教欢迎,想要薪水酬劳没门儿。一年前的一天前听人说滦州城里“宏源庄”货庄的李子轩李老板正打算出资开办一家私塾,虞大心中暗喜,没跟弟弟商量就狠狠心花两个大子儿从“桂顺斋”打了个点心匣子,小心翼翼地捧着奔向城西的李家。

“宏源庄”李家在滦州城里开杂货庄已有四代,靠采卖蒙古、承德下来的皮货、山货的家,到了第四代掌门李子轩,“宏源庄”已成为了滦州城里数一数二的百货大号。“宏源庄”李家从祖辈儿传下来的置业家训是“和气生财”,李子轩自打接手货庄当家主政以后,胖嘟嘟的圆脸就再没有耷拉下来过,无论是春夏秋冬、阴晴雨雪,每天店面门板一开,客人们第一个见到的就是李子轩脸含微笑、恭恭敬敬地在店门口候着。有老店员传说,有天一个客人急着买货赶火车,店面刚开就一步踏进来,只见李子轩迎面冲着客人含笑深鞠一躬道:先生早啊。客人也忙弯腰鞠躬回礼,忽闻到一股子臭味儿,便说:李长柜,你踩狗屎了吧。李子轩忙用手捂住裤裆说:哪里哪里,是家里臭豆腐罐子打了。等客人买完货刚出门,李子轩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原来,李子轩头天晚上闹了一夜肚子,天亮后拉得都爬不起来了还硬让小伙计搀着站到了店门口,客人进来,李长柜弯腰鞠躬一个屁没憋住窜了一裤兜子稀,愣是双手捂腚伺候了客人半个时辰。别看李长柜整天脸上笑眯眯的,但店里伙计们都知道,李长柜肚子里的肠子比别人能多绕一百个弯儿。李子轩主持“宏源庄”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辞退账房先生,改由一个只能从一数到一百的小伙计记流水账。每天只要一下板关门,李子轩就亲自坐在柜前把一天的进出账一笔一笔地全部誊算清楚,然后才允许店员下班吃饭,只要错一笔账,全体店员就得陪着挨饿,店员们私底下都偷着叫他“李屁儿精”。说来虞家和李家应该算是交心换命的世交,当年李家货庄刚起步时,不小心做亏了一笔五十两银子的大买卖,几乎让刚有点起色的李家倾家荡产,万般无奈找到早已出五服的姨表亲老虞家,虞家人二话没说,把自家的两趟六间平房和一间粉房全都抵押给钱庄,抵来三十块大洋借给李家堵窟窿,帮助李家试过难关救了李家一家人的命。投桃报李,若干年后虞大父母闹瘟病,李家是出钱、出人、出力从没打过一个磕巴儿,但精明的李子轩每借出一笔钱每出一次工都连本带利全记到账上。待到虞大父母去世后,李子轩派人把账一笔笔地念给哥俩听,虞大整整漏了七年粉条才还清了李家利滚利十块大洋的债。用李子轩的话说,情是情债是债。命该救得救,债该还得还。

虞大来到西城门附近的李家,这些年李家买了周边几处老宅子,宅院一扩再扩,如今已是占地十多亩、前后四进、正厢耳房有二十多间,在西关是数一数二的宽宅大户。虞大每年都会来李家两次,腊月二十三小年时给李家送上一大坨刚蒸好的焖子,算是晚辈给长辈的年礼;大年初一再带上弟弟一起来给李叔拜年,兄弟俩没成家前也会得到李叔每人一个大子儿的压岁钱。

李宅厚实的大木门虚掩着,虞大拍了拍铜门环,又隔着门缝向院里面喊了声:“李叔(shou)――,李叔——,我是虞家老大呀。”

不一会儿的工夫,身穿土灰色棉袄棉裤胖敦敦的李老板就快步从堂屋迎了出来,顺手接过点心匣子,然后笑眯眯地向对自己拱手行礼的虞大说:“噢,是老大呀,这,都是一家子人,咋还像个且(客人)似的,来叔家还拿啥礼儿呀。”

“那啥,叔啊,拿,拿不出手。”虞大拘谨地搓着手,不知该说些啥。

李子轩颠了颠点心匣子,虽然不知道虞大的来意,但从匣子的重量猜出,一向拮据的虞大竟会如此大方,一定会有大事相求,他依旧面带微笑,但语气严肃起来说:“听说你家老二县试又没中,这是咋儿的啦,关键时候该花俩钱就花俩钱,别把钱全栓裤腰上。”守在院门口的李子轩并没有让虞大进院的意思。

“那啥,不是没中,是头年前县试让朝廷给废了,唉,也该着时运不好,要是不废科举,老二估摸着下回一准儿就能考上个进士举人啥的。”虞大不愿听到别人揭自己弟弟短儿,强词夺理地辩解着。

“噢,那中啊,回头让老二再好好学好好考吧,等考上个进士举人啥的,咱这当叔的也跟着沾上点儿光。”李子轩边说边把双手揣进袖子,眼神里显露出逐客的意思。

“唉,哪还有学考呀。那啥,叔啊,我来就是想跟您老说说老二的事。”虞大半弓起身子磕磕巴巴地把听说李子轩要办私塾和老二想到私塾教书的事说了一遍。

听完虞大词不达意的表述,李子轩含笑的圆脸“唰”地沉了下来,“噢,是这事儿啊。是哪个碎嘴子胡乱传的,没谱的事儿,私塾挣不上个仨瓜俩枣,麻了麻烦地我可没打着开。”说着,李子轩眼珠一转又改了口,“这开私塾办学校可不是吧嗒吧嗒嘴儿吹口气儿的事儿,可是真金白银的往里填钱呀,你光想着你家老二挣钱,让你叔搭钱赔本赚吆喝可不中呀。”

一见到李子轩耷拉脸虞大心里起虚,不知所措地一边嘴里连声吭叽着“那啥,那啥”一边连连作揖。看着虞大窘迫不堪的样子,李子轩脸上微微地显出一丝得意的神色,立马又收了回去,然后两手抱在怀里略假思索后说:“唉,叔也替你们哥俩着急呀。老二太不争气,这些年钱没少花,可生生地连个秀才都考不中。一晃老大不小了,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老这么闲着也不是个事儿,再闲就真成个废物了。你爹娘死得早,我这当叔的不能不管。这么的吧,私塾我原本没打着办,既然你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就做回好人儿,也算是给老二谋个差事。赶明儿我让伙计们把南城根儿空着的那两间库房收拾出来,再置办几张桌子凳子,回头让老二招上十几个孩子在那儿安心教书吧。咱亲叔侄明算账,教学收的学费呢咱按三七分成,老二就是动动嘴儿也累不着啥,就拿三成,柜上出房子出家伙式儿,拿七成,你看中不?”

“啊?!中,中。”李子轩看似胸有成竹一连串不打嗑巴的话让虞大没有丝毫准备,他抬起头忙不迭地答应着。

“老大呀,要说这办学教书也算是桩好买卖儿,书还没教课还没上钱就先收上来啦,你家老二蔫人有蔫福,捡了便宜喽。”

“那是那是,托叔您的福了。”虞大赶紧给李子轩又作了个揖。

李子轩冲着虞大摆摆手,低头略略寻思了一会儿,然后说:“办学堂可不是个小事,处处都得花钱,收拾屋子置办家具花费不会少。不过你啥也不用管,叔都替你们担啦,但也不能让柜上亏空太多了。回头让老二选些有钱人家的孩子,能多收就多收点儿,一年收个一两块大洋不为过。我把丑话可说到前头,三七分是三七分,但一年下来给柜上不能少于十块大洋,开学前儿先给我四块,剩下的到年根儿再一块儿算账。”

“中,中,叔你说咋儿着就咋儿着。”虞大不停地上下作着揖,眼泪、鼻涕也跟着流下了来:“叔啊,叔啊,你真救了俺家老二啦,这些年都是叔你照应着俺家,你真是俺虞家的大恩人呀,俺这一辈子也报答不了你呀”。

“中啦中啦。别整这些个没用的啦。”李子轩挥挥手,刚显出了点不耐烦马上又换回了一副笑脸,继续嘱咐道:“这办学堂还有分成的事儿别跟街里儿那些借壁儿邻居们瞎咧咧去,整得我像个大善人似的,回头都跑到我家里来要施舍。”

“哎,哎,不说,不说。”虞大一边应承着一边怯生生地退出李家。

其实办私塾的事李子轩早有算计,南城墙下那两间旧库房一直闲置,开办个私塾招收十几个平民家子弟,一年至少能有六七块儿大洋的进项,实在是笔好买卖,而请小有才气的虞家老二来当教书先生就更合适不过。两天前他派手的伙计以买粉条的名义到虞家,有意把要开私塾的口风带了过去。虞大的到来让李子轩为自己谋略的成功十分自豪,他立马招呼来两个伙计,马不停蹄地赶到城南旧库房,收拾粉刷、购置桌凳,并向四处传播虞士臻要开私塾的消息。

大清建国二百多年来,冀东地区没有生过大的战乱,商贾云集百业兴旺的滦州城自然成为肩挑背扛卖力气壮工和摆摊串巷的小买卖人的选之地,渐渐地,在南城门外的坡地和西城门外不适合种植的沙地就聚集了成百上千户靠手艺或力气养家糊口的百姓人家。城里人比乡下人眼界高,虽然一年下来的收入结结巴巴勉强够一家老小穿衣吃饭,但还是愿意紧衣缩食供家里的男孩子上学读书,指望孩子能有朝一日考取功名让全家改换门庭,至少也让孩子识文段字理财记账不至于当个睁眼瞎。城南的虞家私塾一亮出招牌,立马吸引过来城里城外小户人家的眼球。虞士臻虽没考取个功名,但在滦州城里都知道这个老童生学问高、有水平。没两天的工夫,就有十几户人家带着孩子前来报名。私塾只有一大一小两间房,顶多也就能摆放十张书桌,虞士臻从报名的孩子里选出十个年龄相当、模样周正、看上去还算聪慧的孩子,正正式式地向孩子们家里出录取书,并附上学纪学规。怕小户人家交不起学费,虞士臻将每个学生的束修,也就是学费定为每学期五个大子儿,一年就是一块大洋,入学时先交四个大子儿,三个大子儿的学费和一个大子儿的书本费。

麦收过后,虞士臻的私塾就准备正式开学。开学前一个礼拜,为了省下买书本的钱,士臻从同学那儿借来新出版的“小学初等国文教科书”和“小学初等算数教科书”,连写带画仔仔细细誊写出十套,又抄写了“三字经”、“弟子规”以作为新生补充教材。开学第一天,兴奋得几乎一夜没睡的虞大天刚蒙蒙亮就赶到学堂,烧水扫地擦桌子抺凳子,虞士臻又请了两个同学过来帮忙,一个收学费,一个教材。李子轩一大早也赶了过来,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房门口满脸堆笑着对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点头致意。十个小学生在家长的陪伴下早早来到学堂,周边好奇的街坊邻居们也都纷纷围拢过来。日头渐渐越上屋沿,士臻偷偷掏出从同学那儿借来的怀表看了一眼,马上就到八点。眼看着到了开课的时刻,可是还有三个孩子的家长交不上学费,央求着缓些日子交或能给打个折。看着才收上来二十来个大子儿和一堆铜钱,连给李家上交的四块大洋都不够,更别说自己能拿到薪酬了,士臻的心一下子凉了一半儿。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看着满屋子吵闹的孩子还有屋外家长们一双双巴望的眼神,士臻只得打起精神来到门口的李子轩面前,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说:“叔,该开学了,您起身上座,一会儿学生们要给您行礼。”

李子轩连连摆手说:“可使不得。”

士臻也没强求,招呼孩子们坐到座位上,然后让全体学生起立,先恭恭敬敬地向屋子正前方的“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神位木牌鞠躬行礼,接着就正式上课。

开课先讲《三字经》。士臻觉得学部编著的《小学初等国文教科书》内容太过浅显庸俗,还是汉学传统的《三字经》规矩地道,就从《三字经》开讲,随后是《百家姓》、《千字文》和《龙文鞭影》,计划着两三年后根据学生接受程度的不同,再讲《论语》、《孟子》。与其他学堂不同,士臻每周还开两堂算术课,一堂修身课。写教材、背课、上课、批改作业,每天士臻都从日出忙到日落,曾经阴沉麻木的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开课两个多月只拿回家二十多个铜钱,还不如粉房一个月的收入,但看着弟弟成天忙忙碌碌的身影,虞大心里还是乐滋滋的。时隔不久,兄弟俩又各娶上一房媳妇,虞家终于过上了平和安稳的日子。

有了这个不大的学堂,也就有了一块自由自在展现才华的基地,士臻把那些赋闲在家的同学请了过来,让大家各尽所能,隔长不短地给学生们开个自然课、科学课,讲授当年学过的化学、物理基础知识,还有从报纸、书籍上看到和社会上听到的新鲜事儿,老师讲得出神入化眉飞色舞,学生们听得有滋有味甚至目瞪口呆。时间一长,虞士臻的私塾在滦州城里小有名气,学生们除了百家姓、三字经背得朗朗上口,还经常在爹妈或小伙伴们面前嘣出些“能飞上天的铁鸟叫飞机”、“海里比船还大的鱼叫鲸鱼”等等怪词儿,甚至从大点儿的学生嘴里还冒出“外国的皇帝是老百姓投票选出来的”、“皇亲贵胄不是人上人也要遵从国家法律”一些大逆不道的说词。这些话不知怎么传到了李子轩耳朵里,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赶忙跑到学堂找到士臻,给学堂下了“只读圣贤,莫论国是”的禁令。从此之后,学生们能听到的新鲜事儿少了不少,但经过学生们不经意的传播,小小的虞氏私塾还是一下子成了滦州城年轻人抒情境和打探外面世界奇闻异事的场所。除了白天给孩子们上课讲知识,许多士臻的同学经常在天一傍黑就带着吃食聚拢过来,天暖和时就借着月光聚在小院儿里,天冷了就凑到屋里的火盆边,一边儿吃着喝着,一边儿神侃胡吣。

而当一家人鼓足劲儿把小日子红红火火地过起来时,哪成想,眼前的这一场大难又让虞家的日子陷入了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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