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一挨着隔扇站着,把松了的腰带系紧。脑子里只转着这么一个念头:说什么也不能让妈妈死去,说什么也不能……
二
第二天早晨,洋一同父亲在吃饭间里隔着饭桌面对面坐着。婶婶昨晚住下了,她的饭碗也在饭桌上扣放着。护士梳妆打扮要耽搁很久,据说婶婶替她去照顾母亲了。
父子俩吃着饭,不时三言两语地谈着。大约一周以来,每天都是两个人寂寞地用餐。然而今天他俩的话又比平时还少。伺候着他们的美津也只是默默地给他们添饭。
“今天慎太郎会回来吗?”贤造像等待回答似的瞅了一下洋一的脸。可是洋一沉默不语。眼下他摸不透哥哥的心思,不用说哥哥今天回不回来,就连哥哥到底回不回来他也不知道。
“还是明天早早回来呢?”
这下子洋一不能不回答父亲的话了。
“可是
我想学校正在考试吧。”
“原来如此。”贤造若有所思地把话中断了。过了一会儿,他让美津给倒着茶,说道:“你也得用用功啊。慎太郎今年秋天就要当大学生啦。”
洋一又添了一碗饭,没有回答。父亲不让他学他所喜欢的文学,近来只逼他用功,他突然觉得父亲面目可憎。他对父亲的逻辑的矛盾,也不免产生嘲笑的心情:哥哥上大学与弟弟用功,根本是两码事啊。
“阿绢今天不来吗?”贤造随即又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大概会来。她说如果户泽大夫来了,就给她打个电话。”
“阿绢那里也够钱吧。因为这次那边也买进了一些。”
“多少闹了点亏空吧。”
洋一也已经在喝茶了。今年四月以来,市场上发生了空前的恐慌。就连贤造经营的商店,由于生意相当兴隆的大阪某个同行突然破产,最近也遇到了垫付贷款的厄运。再把这样那样的种种打击统统算上,至少蒙受了三万元上下的损失——这个情况是洋一偶然听说的。
“但愿亏空不要闹得太大——这么不景气,咱们的店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出事呢……”
贤造半开玩笑地说着泄气话,懒洋洋地离开了饭桌。他拉开纸槅扇,走进旁边的病房。
“汤和牛奶都喝了吗?那么今天可太好啦。不尽量吃可不行啊。”
“要是再能把药也吃下去就好啦,可是一吃药就吐。”
洋一还听见
了这样的对话。今天早晨他在饭前去看望,母亲的体温比昨天和前天低多了。口齿也清楚,翻身也显得轻快些。“肚子虽然还痛,但是觉得舒服多啦。”——母亲自己也这么说。而且还有了食欲,也许不像迄今所担心的那样,说不定意外地容易恢复。——洋一窥视着隔壁房间,喜出望外。可是他又多少产生了带迷信味儿的恐惧,担心要是想得太美了,母亲的病可能反而会恶化……
“少爷,电话。”
洋一依然两手着席,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回头望去。美津口衔衣袖,用抹布擦着饭桌。告诉洋一接电话的是另一个年长的女用人阿松。阿松连手也没来得及揩干,就那样系着袖带#pageNote#3站在厨房门口,她身后可以瞥见一把铜壶。
“哪里来的?”
“嗯,是哪一位呢?……”
“真没法儿,老弄不清是哪一位打来的。”
洋一发着牢骚,立即走出了吃饭间。让憨厚的美津听他讲犟脾气的阿松的坏话,他觉得是挺愉快的事。
他去接店里的电话,原来是药店老板的儿子田村打来的,他俩是一起从中学毕业的。
“今天一道去看明治剧团的戏怎么样?由井上主演。井上主演,你会去的吧?”
“我不行,我妈生病了……”
“是吗?那对不起。不过,很遗憾啊。听说小堀他们昨天去看过了……”
洋一这样交谈了几句,就挂上了电话,从那儿径直上了楼梯,
照例走进二楼的读书室。他对着桌子,连小说也无心去看,更不用说是准备考试了。桌前是格子窗。他从窗子往外眺望,对过的玩具批发店前面有个穿号衣的人在用打气筒给自行车轮胎充气。不知怎的,那使洋一觉得心慌意乱。但心又不愿意下楼去。他终于把放在桌下的《汉日词典》当作枕头,一头睡在铺席上。
这时,今年春天以来一直没见到的异父哥哥的面影浮现到他的脑际。哥哥同他虽然不是一个父亲生的,他却从来不曾认为他对哥哥的感情不同于世间一般兄弟的感情。连母亲带着哥哥改嫁过来的事,他也是新近才知道的。至于哥儿俩不是同父生的这一点,有一件事他记忆犹新。
当时哥哥和他都还在上小学。一天,洋一同慎太郎打扑克,争胜负拌起嘴来。哥哥那时就挺冷静,不论洋一多么激动,哥哥几乎连说话的语气都是平静的。可是哥哥不时地以轻蔑的目光扫视他的脸,一句接一句地数落他。洋一终于勃然大怒,抓起手边的扑克牌就猛地摔在哥哥的脸上。扑克牌打在哥哥的半边脸上,撒了一地。——哥哥当即举手“啪”地打了他一记耳光。
“别太狂了。”
哥哥的话音未落,洋一就扑在他身上了。哥哥的身体比他魁梧得多。可是他比哥哥莽撞而倔强。他俩一时像野兽一样厮打起来。
母亲听到吵闹,慌忙跑进屋来。
“你们干什么?”
母亲的话音未落,洋一已经号啕大哭起来。哥哥则低着头,绷着脸站在那儿。
“慎太郎,你不是做哥哥的吗?跟弟弟打架,真没出息。”
挨了母亲的骂,哥哥的声音也发颤了,但是顶撞似的回答说:“洋一不讲理。他先把扑克牌摔在我脸上了。”
“你撒谎。哥哥先打的我。”洋一大哭大叫着反驳哥哥,“耍赖的也是哥哥。”
“什么!”哥哥又摆起架势,要朝他迈出一步。
“所以才打架啊,不是吗?反正你岁数大,不让着他点儿就不对。”
母亲护着洋一,推推搡搡地把哥哥拉开了。这时哥哥的眼睛闪露出凶狠可怕的光。
“好呀。”哥哥说着就像疯了似的要打母亲。可是手还没有抡下来,就放出比洋一更大的声音哭起来了……
母亲当时表情如何,洋一已经记不得了。可是哥哥那气愤的眼神,至今历历在目。哥哥也许仅仅是由于挨了母亲的骂而动怒的。他觉得不应该进一步去胡乱臆测。可是哥哥到外地去了之后,洋一偶然想起哥哥那个眼神,总觉得哥哥眼中的母亲不同于自己眼中的母亲。而且,由于他还记得另一件事,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那是三年前的九月,哥哥即将动身到外地的高等学校去的前夕。洋一同哥哥一起特地去银座买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