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思撇撇嘴:“旁人听到可以面见我们庄主,高兴还来不及,哪有这样拖拖拉拉的?”
罗浮仙执着扇子,小心翼翼扇着炉火,边烧茶水边说:“今天没听见李掌门和清虚子说么?这沈剑心可不是一般人,他淡泊名利到连掌门亲传弟子的位置都不感兴趣,只是面见藏剑山庄大庄主这种事,或许真的没放在心上吧。”
剑思:“的确,莫说他们纯阳,当上掌门亲传就有接任纯阳掌门的资格,就说咱们藏剑山庄,哪位弟子不以拜在正阳门下为荣?世人总是追名逐利的,哪怕嘴上说着不想要荣华富贵,也总会贪图清名。可这沈剑心,名也不要,利也不要,甚至为了拒绝名利,连武功都干脆不学了,当真怪哉!”
叶英听着他俩有一句没一句聊着,没有怪罪,也并不答话,只是浅浅品了一口茶水,压下内心的那一抹期待和一丝焦急。
还好,果然应了罗浮仙的话,再没过一刻钟,叶英想了一天的人就出现在院外。只是来的不只是他,还有几个探头探脑的小弟子。
那些弟子也就和罗浮仙差不多大,看着年纪十四五岁左右,大约是从小在华山上清修,不曾踏足过红尘,对一切外来的人和事物都好奇得很。但或许是师长管教得严,这些小弟子礼数倒还周全,明明想进来,却也只是挤挤挨挨地站在沈剑心背后,将他推进来,自己却只敢探头看看,见叶英目光扫过去,又轰地一下都藏在了门外。
面对这么一群畏手畏脚的师弟师妹,沈剑心作为唯一一个成年人也没别的办法,加之这又是于睿交给他的任务,所以沈剑心再哭笑不得,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过来,恭恭敬敬对着在亭子里喝茶的叶英行上一礼:“纯阳玉虚弟子沈剑心,见过叶庄主。”
叶英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朝自己弯下腰的少年。
对从小见惯了男女各色美人的叶英来说,他样貌实在算不上什么特殊的英俊潇洒,但颇有些耐看的清秀,身形也不算高,起码是比自己的弟弟们都矮上一截。身材并不健硕,虽不至于弱不禁风,也是颇有些单薄。衣服也很简单,只裹着一身雪白如云的道袍,却反常另类、甚至是大逆不道地剪着一头快齐肩的短发,似乎还因为睡觉没注意,头顶有一缕头发支棱出来,倒有些滑稽。
沈剑心这一句拜见说出去,久久不见回答。
他心里打起了鼓,正寻思这位藏剑山庄大庄主是不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就听见叶英轻声说:“下次见我,不必行礼。”
“诶?”沈剑心有些愣了,也顾不上什么礼节,直起腰看向亭中端坐之人。待见到他那认真的神情,和那双不是在开玩笑的眼睛,知道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后,又是一笑:“好的,叶庄主。”
叶英:“也不必……”
他说了这三个字,却没有了下文。
旁边的剑思罗浮仙、下面的沈剑心都等他继续说点什么,但最终叶英只是摇摇头:“暂且算了——你过来坐吧。”
他这样子是要跟我聊天了,沈剑心想。
聊天倒是可以,但这么一群师弟师妹得先安排打发好。
沈剑心便又向叶英解释了为什么要安排这些弟子过来,在征求了他的同意后,出去给弟子们各自安排好值守、巡逻的点位和时辰,便让他们先回去歇着,今天由他来值守,明日开始轮值。
小弟子们当然乐得偷懒,而且是合情合理地在紫虚子眼皮子底下偷懒,因此也顾不上什么看远道而来的客人——反正都在这里值守了,天天能看到,不急着一天两天,当即散了。
沈剑心安排好他们,又走回这方院子。
就这么短短半刻钟,那跟在叶英身旁形影不离的少年剑侍和小侍女却已经离开了,或许是进了屋内,空荡荡的院内只留下独坐在凉亭里的叶英,还有那一壶在炉子上煮好的、热气腾腾的茶。
也正巧是他跨进院门,叶英抬起了眼,微微一笑。又是正巧,一阵微风拂过,积压着落雪的竹子被风扰动,细雪和竹叶簌簌落下,将院外好不容易扫出来的小路覆盖,让那方凉亭、那个坐在凉亭里的人,成为了沈剑心在天地雪白中唯一的归处。
一刹那间,饶是原本自认对骨肉皮相声色犬马都不为所动的沈剑心,心里也不禁咯噔了一下。
坏了,他想。
这位叶庄主……
好像是有点那么“倾国倾城”。
“这是随行厨子走之前做的江南茶点。”
叶英广袖轻拂,将白玉瓷碟推到沈剑心面前,道:“尝尝吧,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常人得叶英相赠如此一盘茶点,免不得受宠若惊,但沈剑心只觉得这位叶庄主实是和善亲切好相与得很,一点也不像传言中那般高高在上。
不过,于睿既给了他这个在叶英身边护卫的差事,他便代表着纯阳的脸面,行事须得落落大方。加之沈剑心本就是随心之人,所以没太在意那些不必要的繁文缛节,一撩下袍,也落座在叶英身边。
他挑的这个位置好得很,正是刚才罗浮仙站的旁边,靠近那只还在煨着茶的小炉子。沈剑心选这里,没别的想法,就是好给叶英上茶——毕竟让藏剑山庄大庄主给自己倒茶这种事,梦里都不一定见得到,沈剑心对自己的身份有几斤几两再清楚不过,还是自己来伺候着吧。
他这么想着,手便要朝炉子伸去。可还未等沈剑心动作,另一只手已经提起了那只滚烫的茶壶,将自己和他面前的紫砂杯斟满,又将剩下的茶水稳稳当当放回炉子上。
沈剑心这下真的愣了:“叶庄主,这种事情我来做就行,不必……”
“你不懂怎么斟茶。”叶英打断他,“也不懂这种茶该煮多少时候。”
叶英这话说得委婉,沈剑心还是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大约是在说自己土得很,不懂风雅,别浪费了他的一壶好茶。
沈剑心倒也没不好意思,反而很坦然。
是嘛,自己是个没下过山的土包子,平生干过最风雅的事,是在紫虚子祁进刚入门、还算半个文盲时和他一起苦练书法,蹲观微阁看书。最后祁进当上真人时已对道家典籍倒背如流,也练出一手风格凌厉的好字,而自己不仅还是背了上句忘下句,写字还只主打一个勉强能看。
有了“反正我是土包子”的自觉,加上叶英对自己迁就到这个份上,沈剑心愈发坦然,更不觉得自己和叶英之间有什么身份之差、地位之别。
于是沈剑心拿起一块刚才叶英给自己的甜糕轻轻咬了一口,细品一下,尝出这是红枣泥糕,甜而不腻,配清淡的茶水刚刚好,称赞道:“果然是江南风味,这等精羹细肴,与我们华山向来粗放的口味大不相同。”
“你要是喜欢吃,我就把厨子叫回来,经常做给你吃。”叶英的眼角略微有些笑意,“我家的厨子,说不定比御厨还做得好些呢。”
吃一次可以,还专门让别人给自己做的话就没必要了,沈剑心赶忙拒绝:“不、不了吧,虽然这江南的糕点好吃,但总不能当饭吃!要是天天吃,恐怕没几天就腻了,偶尔尝尝才新鲜。”
他既然不要,叶英也没勉强,暂且止了话头,让他安心吃东西。
几句话的工夫,茶杯里的茶水凉了一些,叶英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点,看见沈剑心还捧着那块茶点在细嚼慢咽,头上那根立起的呆毛随着他的动作一抖一抖的,忽然问:“你为何白头,又为何剪了短发?”
这句话,在他看见沈剑心凤姿,一看便知是精心养着的王公贵族,和普通人家的小孩大不相同。
剑思带着他们在左边两个位置落座,年纪大点的孩子安置好弟弟,挑了离叶英近点的位置,笑着朝他一拱手:“俶久闻叶大庄主气宇轩昂,俊美如天神下凡,只可惜长安到苏杭其路遥遥,未能见过叶大庄主,实在遗憾。今得此一见,方知庄主风采。”
“都是些江湖人的闲话罢了,小皇孙过誉。”叶英将看过的书合上,放在矮几的旁边。
剑思十分乖觉,看他这动作就知是要喝茶,立刻端来一杯刚泡好的龙井。
两个小孩儿年纪小,暂时还不能喝茶。剑思只给他们一人上了一杯用蜜饯冲泡的果饮,又端来一盘苏杭特色的点心和蜜饯。
本以为他们会对叶英十分好奇,在这里要多玩会儿,但大点的那个叫李俶的孩子似乎还有些别的事要做,只匆匆坐了片刻,和叶英聊了几句闲话便在侍卫的簇拥下离去。
稍小的叫李倓的那个孩子却没走,仍旧坐在那个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