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古道通往徐谷县,过了申时,两人在县里和其余六人汇合,除了一匹马被火蒺藜炸伤,每人都安然无恙。杜蘅的姐姐一家在县里谋生,楚青崖让他留在这住几天,和亲戚们好生叙叙,其余几匹黑马跑了十几日,皆疲累不堪,他干脆也叫侍卫们安顿下来,买些上等草料犒劳它们,等江蓠从京城带来的人到了之后一齐动身。玄英不放心,被杜蘅偷笑着拉到一旁,“他俩好好的,你跟着算怎么回事?这儿到丰阳也就两天多的路,你还是依大人说的,去千户所里放了信鸽,等大人去了都司衙门,不至于吃闭门羹。”想想也是,那陈将军可是个硬茬儿,大人推测齐王已经给他去过书信,年节里突然空手上门,或许会被当成要饭的给轰出去,还是先写一封盖了卫所印鉴的信,提前送到他手上为妙。楚青崖带着江蓠日夜兼程走了三百里,抢在正月十一暮鼓时分赶到了丰阳城。此处是通往西域和草原的必经之地,自古人烟生聚,威宁行省的藩司衙门、朔州衙门、县衙门都设在城里,城外有靖北军的营房。江蓠进了城不禁左顾右盼,这里的房屋一半都是土夯成的,平顶厚墙,用来防风沙大雪,路上有许多高鼻深目的胡人。沿着大路由西至东行去,铺席骈盛,两侧楼阁逐渐变得文雅精致起来,不少大宅院与京城的达官贵人家一般无二,远远望去千灯照夜,酒旗飘飞,商铺邸店门前车水马龙,极是热闹。楚青崖对这里很熟,他在休原当了三年县令,每年都要来这应付考绩,用马鞭给她指着路旁的店铺介绍,把当年的窘迫说得活灵活现。什么自己垫钱住客栈、被上峰拉着灌酒,以及在州衙门里一等就是两个时辰,走了四个县令才轮到他进门,还没开口就被知州大人来个下马威,说他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扔了桩十年都没破的旧案子给他练手,限一月内办妥。他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江蓠听入了迷,在都正街下了马,还在追问:“那后来呢?”更多免费好文尽在:2hhpco他挑眉:“没什么好听的。”她拉着他的袖子,软语:“你悄悄地跟我说嘛,我保证不说出去。”楚青崖便将她一揽,附耳道:“这案子就是神仙来也破不了,根本没什么证据可言,那知州老狐狸一条,就是来试探我的,看我能不能圆滑行事,不得罪人。我孤身一人初来乍到,有几条命与乡里豪绅作对?装模作样地一家家查过去,受用了几家的茶,后来找了个已处死的囚犯,给他加了个案底,就这么结了。”江蓠有些失望地“啊”了一声。“怎么,你还想听我破案?”她一个劲儿地点头。“案子倒是有许多,那时边境乱,常死人,我都不知道那三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你还是别问了。”楚青崖拂去袖子上的风沙,拿出刑部小吏的腰牌,找了个看门的卫兵,给了一钱碎银子,说要见一个断事司的张断事。因为要遵三互法,七品以上的地方官都是外地人,大多把家眷带着,或住官署,或住官邸,他找的这人就是住在衙门的。不一会儿,那小官就出来了,年约不惑,鬓角已经斑白,客客气气地把他们带入官署,正要问话,楚青崖又说是大事,需找管巡捕的王佥事。小官好脾气地去通传了,把他们带到后院,待佥事出来,楚青崖拿出一只紫檀木嵌螺钿的拜匣,说要找都指挥使、镇远将军陈灌,之前已去过信函,手中一枚成色极好的翡翠在他眼下晃过。佥事让小官退下,拱手道:“两位贵客来得不巧,陈大人去巡营了,约莫还要半个时辰才回来,可去花厅里坐着等,他一回来我就把这匣子给他。”说话间瞅着那块翡翠,楚青崖似笑非笑地递给他,“劳烦大人了。”江蓠看着佥事回房的背影,替他的官途捏了把汗。……好大的面子,敢受小阁老的孝敬。两人入座,有个老仆添完茶就走,把门一关,态度冷冰冰的。她喝了口热茶暖身,万分感慨:“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官场规矩,要找正二品指挥使,得先找个正六品的断事带进门,再给正三品的佥事塞谢礼,这么一级级地往上。你多久没做过这种事了?”楚青崖在桌上闲闲地叩了叩手指,“也就两年,我当巡抚时还给裴阁老搜罗过字画古董呢。朔州这风气和从前一样糟糕,空手上门,定要被轰出去,要不是不想惊动人,我才不费这个心思。你以为这两人如何?”“张断事挺面善,像个好人,王佥事见钱眼开,你要处置他吗?”“非也。收了钱能办事,已经是实诚人了。”他摇头,“在朔州干巡捕,能做到三品穿红袍,说明此人头脑精明,处事也挑不出大错,和能干比起来,贪财不算什么。”江蓠不平:“今天贪财,明天就能为财杀人。”楚青崖笑道:“既然你这么说,这边的事一了,我就提点提点他,至于他听不听,就看造化了。”“……你怎么说得像我吹枕头风似的。”她生了些疑惑,“那张断事你怎么不给贿赂?”“这人是我前一任的休原县令,我一来他就调去州上当通判。他为人最是耿介,但才能平庸,这么多年还没升上去,可见脾性不改,若是给他银子,他定不会帮忙通传了。”江蓠替这人可惜,“你要是摘了面具,他不知会作何感想。”当年低他一级,如今却是天壤之别。“大约会在心里骂我一顿吧。”他淡淡道,“毕竟我为了往上爬,做的事不怎么光彩。”她忽然凑过来,不怀好意地问:“所以你去过勾栏听曲了?被人塞过小妾了?给人家府上的歌妓写过唱词了?”楚青崖用一根食指推开她的额头,“别来诈我。”“兵不厌诈,你去没去过啊,快点说!”“没。”他对上她琉璃珠似的黑眼睛,语气无辜,“我要去了还怎么在衙门混?我是刑狱官啊,夫人,我以前的上峰诨号叫六扇门主持,手下一群没剃度的和尚,起早贪黑地查案办差,不知道什么叫伎乐。我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应付完上峰还得应付女人,我是铁打的不成?”江蓠“噗哧”笑了出来,哼了一声,“我们马上和离了,不许叫我夫人。”“那我叫你什么?”她不说话,就睨着他。他道:“我知道了,你想让我像薛湛那样唤你的字……”“你又不是我朋友。”“阿蓠。”她捂住耳朵,“我什么都没听到。”门外响起咳嗽和脚步声。江蓠打了他一下,连忙坐正了,对他做口型:“外面有人!”楚青崖很无所谓。等了一阵,却并无人进来,过了些时候,沏茶的老仆通报说陈大人已回来了,叫两位去客房歇息,明日再见。江蓠朝外头一看,阶下竟站着两排披甲带刃的士兵,齐刷刷朝他们施礼,为首一人道:“某等奉将军的令,保护楚阁老和夫人。”楚青崖站在厅中,负手冷笑:“你们将军收了本官的礼,他手下人也收了礼,难道还想从本官身上再撬出些财宝来,让你们盯着,留下买命钱才能出去?”江蓠拽了拽他衣服,来求人态度还这么嚣张!那名士兵道:“阁老误会了,将军怎敢软禁您,是您微服来此,若有闪失,他实在担待不起。”
“本官现在就要见他。”士兵面露难色:“将军巡营回来,风尘仆仆,等沐浴完也二更了,您携夫人不远千里来此,舟车劳顿,还是先歇一晚,明日再商议。”楚青崖看了眼江蓠,后者摇摇头,他心知今晚是见不到陈灌了,但齐王也不会这么快就到丰阳,悠悠地道:“如此也罢,明日一早,本官上他那儿点卯,顺便教教他该怎么御下。”士兵连声称是。都司衙门里的客房倒也陈设齐全,两个小兵燃炭烧水,摆桌端饭,很是殷勤。江蓠看桌上煮着一架铜火锅,各样肉菜俱全,只是无酒,对楚青崖道:“这陈将军想得怪周到的,知道你不喝酒。周到成这样,却连见你一面都不肯,想是两方都不肯得罪。”楚青崖也不拘着,把小兵赶出去就动筷子开吃,“他早就得罪我了。”“那你还有胃口吃饭。”“毕竟我就是不来朔州见他,他也对我没有好脸色,肯请我们吃饭,已经很不容易了。”江蓠用筷子把羊肉片扒到锅里,“你见过他?”他涮了一碟切片的白萝卜,一碟菘菜叶子,“何止是见过。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刑部原先那个左侍郎吗?”“就是恨你恨得要命、活活累死在任上的那个?”楚青崖给她捞了几片肉,一脸淡然,“那是他亲哥哥。”江蓠沉默。“记得向阁老那个科场舞弊最后死在狱中的儿子吗?”“嗯……”“那是他表弟。”江蓠继续沉默。“不止这个,”他夹了块豆腐放进嘴里,“我胸口那道疤就是他砍的,离心脏两寸,这辈子都消不了。”江蓠哑口无言良久,竖起一个大拇指:“楚大人,勇气可嘉啊。”她看着碗里的食物,怎么也吃不下去,十分抓狂:“你居然敢一个侍卫都不带就来见他,还把我带着!你是想让他砍人砍一双吗?”怪不得她路上问他陈灌其人如何,他都打马虎眼,原来是怕她知道以后临阵脱逃!也怪不得他前后上了两道拜帖,还装作小吏进衙门,就是怕直接报名号被赶出去!“你到底是活埋了他娘还是腰斩了他爹,他这么恨你……我看他明天就要把你捆了,送给齐王当拜年礼!”楚青崖全当耳旁风,“你再捞点,羊肉烫老了就不好吃了。”她欲哭无泪地望着他:“我现在走还来得及吗?”“来不及了,你明日就要和我一起被捆了交给齐王,做一对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同命鸳鸯。”“你还开玩笑!”她张嘴怒斥,冷不防被塞了一块萝卜进来,含糊地道:“我不喜欢吃这个……”他又拿笊篱舀了几块萝卜放她碗里,“我看你最近上火得厉害,脾气比十七还大,吃点萝卜清清火。”江蓠被他说得一点火气都没了,全是丧气,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陈将军和靖武侯府关系如何?”“怎么,看我不行了,急着要改嫁?”她幽幽地瞪他一眼。“陈灌从前是老侯爷的部下,后来去了靖北军,他家孩子上国子监都是走薛湛的门路。”江蓠舒了口气,“那还有救。齐王不是打着反薛家的旗号吗,军队里的人最是忠心,他应是不会听信齐王胡说八道的。”“难说,”楚青崖用豆腐蘸韭花酱,“齐王有胆子只带十几个人冒险走上四千里,想来胜券在握,只是我一时琢磨不透他到底要用什么理由说服陈灌。他就是个庸才,背后说不定有高人指点。”说到高人,江蓠道:“你快吃,吃完我跟你说正事,他来这趟没那么简单。”“边吃边说不行?”她烦不胜烦,“你一说话,我就没心情吃了!”楚青崖给她夹萝卜,“再来一口。”他烦死了……江蓠郁闷地嚼着萝卜,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任人投喂的兔子。两人赶路辛苦,不出半个时辰就把菜肴扫荡光了,连汤饼都没剩下,小兵来收拾桌子的时候,满脸都写着佩服。江蓠喝茶漱口,拿出贴身带的竹筒,刚一打开,楚青崖就动了动鼻子,“什么香味?怎么还有血腥味?”……他真是狗。江蓠叫他坐过来,怕外头士兵耳朵灵,压低嗓音,一开口就是:“你走后第三天,令仪带我去见了他父亲——”楚青崖听了差点跳起来,“我才走了三天,你就上他家拜高堂了?你叫他什么?”“你这么大声作甚!”她被他吼得耳朵疼,“他父亲又不喜欢我……”他手指都发抖:“果然是带去相看的,等我回去就要吃你们喜酒!好一个正人君子,他就如此迫不及待!”江蓠这才觉得自己的话有歧义,咳了一嗓子,“实则他是叫我来办事的。你不知道,那安阳大长公主是个假货……”————————狗狗当年在基层受了好多欺负,如今已经变成大领导了女儿和狗一起有生活气息,要是和教授凑一对,过日子太拘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