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梁府的做女儿的时候,时光闲散,平日里做的最多的便是揽镜自照,一点点的抚着这眉,这眼,这般容貌。铜镜照人,映衬着自己素淡楚楚的面容,总会叫人生出一番痴意来,从小便跟在自己身边的小丫头宜兰每每此际便会在旁边扶额感叹:“小姐又疯魔了。”
梁府里的一应仆众都在暗地里都当我是痴儿,说我徒具了一张美人面皮,实则内里空空,眼见自己的娘失宠,几个姨太在府中风生水起,却只闷在绣楼里,常常在府中某处一呆,便是一日,拂花问草的,对着一应景物长吁短叹,仿若景物同人有情一般,也不知究竟在弄些什么。
娘年轻时是个美人,即便已是不再青春年少,风韵神态,清逸绝伦,仍然不是府中几位浓艳的姨太所能比的。而我也是从那时候便知道,原来想要拴住男子的心,并非只靠容貌,亦或是娘心中将爹看的太重,不愿同花坊中的女子一般,美色诱之,所以才注定会有日后的一败涂地。
跟爹爹也曾有过几年如花美眷的日子,神仙眷侣,西窗共剪,那时候的娘更是美,每逢佳节同爹爹去市集上,都要以面纱覆面,以防有登徒子起了色心。
偶尔自己坐在绣楼,透过霞影纱窗看着梁府时,仍会觉得娘这一生,输就输在把情之一字看的太重,一颗心全在爹爹身上,为他所喜,为他而忧。明明心中想要
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却宁愿做了贤惠的样子出来,大度的替父亲纳了妾,赢得了阖府的称赞,终究还是失了夫君的心。
二姨太生了弟弟的时候,闲居在兰汀院的娘硬是撑着病怏怏的身子出来,热热闹闹的操持着梁府的长子的周岁礼。胭脂水粉轻施,朱笔碧螺淡描,在座的没人看出她已是病入膏肓,齐赞她如今身子清瘦更见风韵。连曾与她耳鬓厮磨多年的爹爹也只顾着抱着自己的第一个男丁,笑呵呵的看着一众人送过来的贺礼,长命锁,金镯银铛,添饰着爹爹怀中粉雕玉琢的孩童,父亲亲自替他取得名字,梁兴,一字便已是包含了太多父亲的企盼,可叹父亲在他身上下了如此多的功夫,死的时候却还只得五岁,便也没机会明白爹爹对他的一番苦心。
爹爹平日对自己不咸不淡,添了弟弟后便更加少有关怀,可我却并不恨兴儿夺取了爹爹对我本就不多的宠爱,他实在是可爱,从当初粉粉的一团一点点的长大,见到自己也会甜甜的叫一声长姐。二姨娘身边的得力丫头绿意每回带兴儿到院中玩耍时,见到我便如见到苍蝇般的绕道走,生怕我这个失势夫人的嫡女会对兴儿下手般,警惕异常。孩童何辜,我已饱受个中苦楚,怎么会舍得再让别人去亲尝。
爹爹行刑的时候我没有能去看,我正被春兰罚跪在雪地上,双腿麻木的仿佛都不
再是自己的,之后几乎每到雨雪天气,浑身便会痛的人呼吸都难。后来听别人说那日梁府男丁人头齐齐落地,鲜血泼在雪地之上,恰似红梅,最惨的是刚满五岁的梁府少爷梁兴,年纪轻轻的,竟也没有饶过,送了性命。
我偶尔会半夜偷偷的趁丫头宜兰睡了之后跑到娘所在的汀兰院,不管我何时去,娘都是醒着的,像是早就预料到我会来一般。娘得的是女儿痨,怕过病给自己,娘从来都不让自己同她一起睡,乳娘便搬了贵妃椅在另一边,我躺在上面听娘一句句的吟诵旧时的诗句,娘的声音空灵,一丝一丝的,伴着娘房中经年不散的药味同窗木的腐朽味,让人一夜好眠。
直到夏夜的某一日,我在绣楼闷的难受,便披衣起身去找娘,却没想到见到的却是娘最后一面。娘的脸蜡黄的不成样子,以前含着盈盈水光的杏眼都深陷了下去。我几乎是连话都快要说不出来,只知道默默垂泪。
“娘,我去把爹爹找过来罢。”
“不必了,我这一世都围着他转,不顾心意的委曲求全,如今就快要死了,难道就不能任性一回。我便赌这最后一回,我赌他心里但凡还有我一点,过了今晚,明早他见到我发凉的身子的时候,日后的日日夜夜都要搅得他愧难成眠。”
娘拼尽气力紧紧抓着我的手,胸口犹自喘个不住,却仍是不肯放开我的手,似要将她所
有的气力都传到我的手中。娘眼角没有泪,她之前曾戏谑道她这一世的泪都已经流干了,她死时果然连一滴感叹自己命运的眼泪都流不出来。一字一顿的对我道:“玉儿,富家男子往往多情,倒不如寻常男子,知冷知热,即便粗茶淡饭,一夫一妻也算和美。娘这就要去了,没有旁的要嘱咐你的,唯有这句话,你要好好的记得。”
第二日爹爹知道消息后,第一回走进了娘的汀兰院,老泪纵横,嘴里一直说的话,我也一直记得,他说他想要娘同寻常女子一般,会妒会争,因为这恰恰说明她心中有他。我听了爹爹的话顿时便觉得好笑,明明我什么都不懂,却仿佛像是窥到了一点男女情爱的端倪般,心中苦涩。
娘的话对也不对,我用了我的一生去检验娘的话,到后来,我同娘都输了。我是在元宵节去街上的时候遇到的钟良,传奇小说上有句话说是:一见君子终身误,大抵钟良便是我心中的君子罢。那样的景象,东风夜放花千树,花灯如星,恰好吹起了他正在画的宣纸,堪堪又落在我的怀中,话上的女子,面容清冷,恰似梨花。
“公子,偷偷将人入画,可不是君子所为。”我故意对忙过来追画的钟良促狭,他面上已是绯红,嘴唇嗫嚅着,却始终不敢从我手中将画拿走。
我在飘香园里应付过的男子许多,个个说起情话来绵绵不绝,
山盟海誓好听则已,却不能信。而钟良以这样的默默观望我的姿态,反而轻而易举的就教我陷了进去。
我同娘一样,将人生当作了一场豪赌,我赌我看中的这个人,不会像时间薄幸的男子一般,我赌我能有朝一日同钟良泛舟洛河,从此神仙眷侣,两两相忘。我信我自己,我信我的姿色,我信我的才情,我信我是钟良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然后,一日一日的等待在腐蚀我心上的每一寸,我便这样明白了当年娘在汀兰院里对着爹爹的房间一望便是半日的心情,一日一日的等待,日复一日,将相思都化作了灰,将情丝都化作了怨恨。终究,我还是输了。
嘱托欢喜的那一日,我梦见了娘,在梦里我恨不能将这些年她离去后我所受的委屈全都说出了,家没了,如今我卑贱的身份,还有未曾如期归来的钟良。娘什么都未曾说,只是看着我,面上无悲无喜,好久,才说了一句:玉儿,我们走罢。
走便走罢,可我还是想着钟良,想着他一笔一笔偷偷描绘我的样子,想的连一颗被寒冰包裹着的心都化了,最最不舍得的,还是他。若是他当真有了如花美眷,我眼巴巴的托人大老远的送了自己的画过去,岂不是白白叫人讨嫌,更要教人耻笑的。
春兰说男欢女爱,倘若日后恩情烟消云散,最好不要再纠缠不休,要将过往都化作云烟才好,这样才
真能抓到男人的心,日后相见,尚且还能有几分情意。她是在这里面摸爬滚打多年的人,说的话确实有那么一番道理,可我终究还是没有忍住,顾不得那么多,即便他当我是一场镜花水月,总还是要让他知道这四年,我心里的诸多牵念。
当真是,浮生一梦,梦后生凉。来生,切莫再当女儿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