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厉最初的打算是赶在报到处还没下班之前报到,直接领宿舍的钥匙,但飞机晚点加上墓园的意外让一切都泡了汤。他只能说:“学校的宾馆在哪里?”
“……我问一下门卫。”
一番指点后梁厉终于抵达折腾的最终点——大校园东侧的宾馆。司机帮他卸了行李,提到台阶上,然后对着梁厉忽然一鞠躬:“梁先生,实在很对不起,耽误了你的行程,请你多多见谅。”
他的语气很诚恳,又有点说不出来的低沉,梁厉想起公司还没倒之前他手下带的年轻人,犯了什么错也是这样的语调。有些模糊的记忆让他恍惚了一下,于是挥挥手,还笑了:“算了算了,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情。你跑来跑去也不容易,又没吃饭,快回去吧。”
梁厉目送车子在夜色中行远,又一次拖着两个巨大的箱子进宾馆的大厅。然而他这一晚的厄运显然还没结束:客满了。
在前台怜悯的目光下,梁厉已经没了发脾气或是抱怨的力气,请前台帮忙叫了辆车,又回到了宾馆的大门口。市的秋天来得比他长年生活的那个城市要早,晚风吹得飕飕凉,心里更是飕飕凉,他正看着黑黢黢的夜色发呆,一个声音钻入耳中:“梁厉。”
声音听起很陌生,但那腔调听起来沉稳而笃定,丝毫不像一个问句。梁厉也不知道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会是谁这样叫他,别过头找到声音的源头,只见不远处的人行道上立了个瘦削的身影。
他在明处,对方却在暗,幸而这样的局面没有维持太久。不等梁厉开口,那个人已经先一步走上前,走到宾馆外的灯光下。这神色何其陌生,面孔又是何其熟悉,梁厉盯着朝他走来的男人半天,终于目瞪口呆地喊出了徘徊在喉间好一阵子的名字:“詹之行,怎么是你!”
在大见到詹之行,绝对是一个天大的意外。
但意外之外,更多的还是和故人重逢的欣喜。梁厉也不管行李了,一个箭步冲到詹之行面前,伸出手就往他肩膀上一拳:“怎么是你!好家伙,差点没认出来!”
詹之行看着梁厉,嘴角浮起一点笑意:“是我。你倒是没什么变化。”
“我?”梁厉大笑,“没变化才怪。我们多久没见了,上次聚会的时候听他们说你还在美国呢……”
他一边说一边心里算到底是多少年没见过了,这时詹之行的声音传入耳中:“七个月前回来的。”
“哦,有一阵子了嘛,也不吱声,太不够意思了吧。”梁厉还是笑,笑完想起来好像无论是时间和地点这场重逢都有点古怪,这才问,“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到这句话,詹之行的笑容微微加深了些,英俊的男人一旦神色和缓,总是有点说不出的意思在里面,这笑容借着街灯映到梁厉眼里,倒叫他愣了一愣,心想确实是认不出了,只见詹之行又说:“我现在在这里教书,商学院金融系,你呢,又怎么会在这里?”
“呵。”梁厉倒抽一口凉气,心里靠靠靠靠靠几连发,才接着说,“我在你们学校,好了,现在也算我的学校了,读秋季入学的ba啊。”
詹之行一挑眉:“我看新生名单,看到有个叫梁厉的,原来真的是你。”
这句话成功的让梁厉回想起几个小时前的奇遇,他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苦笑:“哪个厉啊,不是历史的历吧?”
“我还能记错你的名字不成。”
梁厉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又笑开了:“得,几年不见,当初还是同学,现在你成了我的老师了,詹老师。”
最后三个字语气微微上扬,听起来有点说笑的欢快劲头。詹之行看着他的笑脸,说:“那是不是我也要叫你一声‘梁工’?”
“别,千万别,失业了还工呢,母都来不及……不过詹之行啊,人家说师父师父,今天没看见你就算了,既然见到了,又是同学又是老师的,你可得帮个忙。”
詹之行略一颔首:“你说。”
梁厉指了指搁在地上的箱子:“宾馆全满,我要大堂帮我叫车,到现在连个影子都见不到,你知道附近哪里还有宾馆能住一晚上不?”
“这段时间学校连着开了几个研讨会,宾馆一直没空。这样吧,”他略一沉吟,已经拿定主意,“去我家委屈一晚?我不住学校,但明天也要来学校,到时候也把你送来。”
梁厉听了眉开眼笑,又伸手去拍詹之行的肩膀:“哪里说得上委屈,老同学这么久不见,你要是明天没什么要紧事情,今晚可得好好聊一聊。”
话说到这里詹之行已经帮梁厉拖起一个箱子,在前面带路:“我车子就在前面。吃过晚饭没有?”
“别提了,今天碰到一件晦气到顶的事情,还晚饭呢,没在坟头过夜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怎么回事?”詹之行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于是梁厉就把从飞机误点到接错人再到免费公墓半日游的经过给詹之行大致说了一遍,故事说完两个人也已经坐进车里。他收住话头,发现詹之行在笑,不禁也笑:“你看连你都笑了,是不是晦气滑稽到顶?”
詹之行却说:“这么多年也没遇到和你同名同姓的,我都要以为是什么稀罕名字了。”
“这两个字还叫稀罕?我倒是再不认识第二个叫之行的。”梁厉系好安全带,随口答。
“先去吃饭吧,我也有点饿了。”詹之行看着前方黑茫茫的道路,发动了车子。
在餐厅吃完饭再回到詹之行的住处,梁厉几乎都没停过嘴——不是在说就是在吃,但也总算是把自大学毕业之后就中断了的音讯重新接回来。
在能说会道这点上,梁厉并不像个典型的理科生,尤其还是物理系出来的,但他素来对这个长处很得意,也的确因此而收获不少芳心艳遇。
尽管他一直叫嚷着詹之行变得多了,但在对自己的口若悬河无动于衷这一点上,詹之行似乎还是和当年那个沉默寡言的数学系尖子生没有任何区别。去餐厅的路上他听梁厉说,餐桌上依然听梁厉说,酒足饭饱回家的路上,说得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的,依然还是梁厉,只有在对方确确实实问到他又真真切切地等待回答的时候,詹之行才看着梁厉那闪闪发亮的眼睛,给出简短而干脆的回答。
这样说来,又是哪里让梁厉觉得他改变了呢?
这个疑问就像一枚小小的刺,时不时毫无预兆地轻轻扎一下梁厉那颗并不敏锐也没啥柔情的老心灵。直到他们来到詹之行住处的楼下,詹之行停好车又拿好行李,再一次走在前面带路,梁厉盯着不远处那个人的背影,猛地发现,原来他再也不会微微耷拉着肩膀又驼背了。
这发现让梁厉有一个极短暂的恍惚。之前那些因为重逢而复苏的阴影和幽灵弥散得无影无踪,既然走在前面的那个人已经换成了詹之行而跟在身后的人成了他梁厉,那么当初在p大的日子,到底是彻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