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骝似乎感受到,瑰里在回来的路上就睡着了,所以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扶着她,生怕她跌下马去,手心已经出汗,感到缰绳滑滑的,某一刻就要脱离手掌。即便是这样,他也不敢休息,一行人不停歇地从草原中央奔驰过。
瑰里睡了很久,她再醒来的时候,四周的样子又变了。瑰里虽没有来过这里,但注意到房间的样式和侍女的打扮,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应当回到大琰了,噩梦结束了。这几日她已被吓得麻木,这种脱离危险的温暖的感觉她终生也不会忘记——没有波涛汹涌,只有生的渴望。
瑰里环视着,不可思议地在桌几旁看到了卫骝,瞬间抓去了她的视线。卫骝正低头读着一本简牍,瑰里瞪大眼睛去看,卫骝的身影是那么真实,或许不是她的想象。可当她起身,身体依旧在隐隐作痛;若是闭上眼,那个漆黑惊悚的夜晚、明晃晃的尖刀和肃穆阴冷的军营就会呈现在她周围,这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挥之不去。
瑰里撑起身体,微微地叫了一声:“卫骝哥哥。”
卫骝闻言,忙起身挥挥手令旁侧的一个侍女去扶起她,自己也在床头坐下。卫骝见她方睡起觉一副无神的样子,不禁抿嘴笑笑,道:“你睡了很久呢。”
瑰里问:“这里是哪里啊?”
卫骝柔声道:“大琰东北行宫,大公子已经在回北山的路上了,阿兄和我奉令在这里陪你。”
瑰里道:“姊夫也来了吗?”
卫骝道:“是啊,主上了解他作战能力才派遣他来的。阿兄和我遇上了纳兰隗,将你带了回来;大公子追上了太子荎坦,荎坦带的兵还不少,个个都是身强体壮的精锐,最后他仅带着零星几个军官逃了回去,不至于再给我们一击。”萧长霖左肩被流矢所伤,他没有说出来。
瑰里一惊,追问道:“姊夫现在好吗?有没有受伤?”
卫骝神情一闪,没想到她这样迅速就问到了他刻意隐瞒的事情,却还是宽慰道:“他是难得的军事奇才,首先在策略上就会尽力避免交兵带来不必要的伤害;其次,你是没见过他的敏捷,就是老天也伤不了他。”说着,他还轻轻拍了拍瑰里的手,以示安慰。
卫骝自以为将实情掩盖地很好,瑰里却半信半疑。但她想着,还是不要追问下去了,回到大京后亲自去一次长子府便拨云见日了。若他实是无事便是最好,但若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自己当然也不会责怪卫骝。
瑰里叹了一口气,声音中满是心酸和自责:“本来一年才一次的河川祭礼,都被我破坏了,给多少人添了不必要的忧虑,还有多少人承受了风险。你们找到了我,不知是如何殚精竭虑……”
();() 卫骝默然。她真的已经变得很坚强,提起这段事情首先倾诉的并不是她人生从来没有受过的、在生死边线挣扎的恐惧,而是考虑到了帮助她脱离这种境遇的别人。一个自小生于尊贵的女孩能够想到这一点,是经历了何种他不知道的神伤啊。
她说得没有错,阿兄接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刻就召集了各位族长和三族中曾立于朝堂的老者,一分也不停地同萧铿商议,还吹响军角整顿军队夜间出发。他们为此事付出的心血是瑰里怎也偿还不完的。可对于他自己来讲,瑰里能活着回来,就是他的万幸。
他拍拍瑰里的肩膀,轻笑道:“都过去了,我们马上就能回到北山与大家汇合,然后回大京,一切就都过去了。”
此时卫骅正在门口看着二人,掩口笑笑。他们从来都是好得蜜里调油,如今瑰里安全归来,二人的感情更是增进了不少。对此,他作为兄长甚是欣慰,更是觉得自己此趟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都是无比值得的。
卫骅在垂首的众侍女中穿过,笑着走进去,道:“瑰里此刻状态看着不错,教阿骝陪你至原上骑几圈马振奋一下精神,我们便启程去北山了。”
见到卫骅进来,瑰里方才流露的悔意全部化为感激,当下整理整理有些褶皱衣裙,到卫骅面前郑重一礼,正色道:“此番肃侯对瑰里的恩情,瑰里永远记在心上,今日投我木桃,将来我必报以琼瑶!”
卫骅心中也是一惊,然笑着将她用双手扶起,道:“你我两家世交,情谊不浅,这般客气做什么。”他的语气转而有些戏谑:“我们先前那个不拘形迹的小瑰里呢?”瑰里知道,他这是想令自己放下思想包袱,当下对他微微一笑。
卫骅向卫骝投了一个眼神,卫骝忙拉起瑰里向外走去,道:“没事啦,都过去了,好好骑骑马放松一下心情,卫夫人可不希望看到你一副低落的样子啊。”
他向远处挥挥手,一个侍从牵了两匹马出来,将绳子递给了卫骝和瑰里。瑰里如今很会识马,若是哪匹马入了她的眼,她怎会止于只是观望。瑰里抬头望着这马,轻轻抚了抚它的鬃毛,一阵欢喜之情升上胸腔,感叹道:“好一匹良马啊!”
卫骝抿嘴一笑,阿兄自然是命人挑的东北行宫最好的马。他转而问道:“你喜欢温顺平和的,还是速度快却不好驾驭的?”
瑰里挑眉道:“哪种我都骑过,各有所长吧。有时我心情好,便约朋友骑着马谈天,那马只消会走路便可;但若是我想训练技术或觉得心里闷得慌,那便需要性格烈一点的,当然还有最广阔的天地。”
卫骝见她俏皮,当下也想试探一下她的技术,一个翻身越上马,瞬间就飞射出去,只留下瑰里独自瞪大眼睛看着。瑰里顿足道:“好你个卫骝哥哥,等也不等我,看我不比你快。”
她说着,一脚踩上镫子上马,一拍马便向卫骝冲去。卫骝在前方飞驰着,笑声豪迈爽朗,后方的瑰里任凭如何发力都追不上他。风声中夹杂着瑰里不甘的怒吼,虽瑰里似是在发怒,可到了卫骝耳中却是一种别样的可爱。卫骝也知此举对不住瑰里,而自己此番的目的正是将她哄开心,便有意无意地稍稍放慢了速度。瑰里见时机已到,便忽然一扬鞭,猛地向卫骝追去。
身后马蹄声渐近,卫骝偷偷一笑,便见瑰里追到前方,一声勒马停在了自己面前。瑰里到行宫后,卫骝派侍女整理了她的头发与衣服,此刻她前额的头发又被风吹得有些散乱,脸上红扑扑的,充满了少女的生机。只见瑰里一翻眼睛,娇嗔道:“为什么不等我?”
卫骝认识她多年,对她的性子再了解不过了。此刻见她佯装生气,多半是不在置气,而是想要他的安慰罢了。他跳下马,笑着走到她的马匹下方,抬头柔声道:“下来吧。”
瑰里哼了一声,抓着马鞍从另一侧下来,也不去理会笑意满满看着她的卫骝,而是牵着马径自向远方的一棵树走去。卫骝负手望着她的背影,笑叹一声,也牵着自己的马向她走去了。
只见瑰里靠着一颗树坐下,手中晃着一颗折断的草。卫骝在她身边坐下,道:“心情好了吧?没承想你骑起马来还是有几分彪悍的……”说着,便戏谑地笑了起来。
瑰里见他插科打诨,几乎所有的沉闷都消散至这茫茫原野。她原本想若平日里一样直接拉着他的胳膊笑,此刻却心生一计,装出一副凶狠的样子盯着卫骝:“是嘛?我倒希望你觉得我是个能吃人的妖怪。”
卫骝纵声长笑,幕天席地般快乐点点撒遍草原,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令他觉得瑰里可爱了。他说道:“这样吗?那你现在可不行。你的骑术不错,箭术也比其他大京的女孩子强,但相比生活在草原或大漠的宗室子弟可差远了。除了这两样还不够,你不是喜欢看犒军吗?首先你学摔跤,待定南再长大些你便可以同他较量了。然后得读兵书,今年秋日我便要入军营训练了,将来我先要随兵打仗,后来就会拥有一支军队,到那时我们一起统领……”
卫骝昂首说着,旁侧的瑰里已经偷偷露出笑意。当他说到最后一句时,瑰里忽然噗嗤一声笑出了声,道:“哪有女孩子去军营的啊,我原先以为你说我能成为一个女将军是在逗我,没承想,你是真这样打算啊!”
卫骝解释道:“有何不可啊,我们大琰先前的承慧太后、还有那云贺的太子妃纳兰氏,先前都是出身军营。我相信有这样的先例,你也不会甘心就将自己锁在闺阁里的。”
瑰里故意道:“像阿姊那样读书明理、有一身好骑术还温柔娴静的人应该更招人喜欢吧!”
卫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可从来都不认为你是温柔娴静的。”
瑰里听到此话,一瞬间甚是不可置信,她手上若是握着鞭子怕是早就向卫骝抽去了。卫骝见她瞪大眼睛对着他,半晌也未说出一句话,硬是将笑意塞了回去,面上无辜地向瑰里眨巴眨巴眼睛。
瑰里见他这副样子,一顿足便把头扭了过去,不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