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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第3页)

龙芝不置可否,一回身,却发现郦王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半点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想了想,立在一边道:“三殿下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臣?”

“坐啊。”郦王拍了拍身侧的空位,微笑道:“不是有事才来找你,难得有空闲,我们一起聊聊天不好么?”

在最受天子宠爱的亲王与区区四品的官吏之间,向来没有好与不好,只有服从与不服从。龙芝没有不服从的理由,只得在对方身旁坐下,两人一问一答,倒也聊了好些时候。窗外橘红的夕照渐渐淡去,暗青的夜色浸透窗纸,几名歇在这里的近侍再也没有进门。龙芝朝门口望了望,一道人影子投在门上,是值夜的侍从。他不耐烦再应付对方,主动开口:“夜色已深,三殿下该安歇了。”

不料郦王伸了个懒腰,直接仰倒在干草堆里,说道:“那就歇下吧,我记得你打小就怕冷,此处又没有枕褥,两个人一起睡会好些。”

饶是龙芝,都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即刻拒绝了:“哪有臣下和王同榻的道理。”

“这有什么。”郦王莞尔:“就连阿耶,也常召自己看重的大臣彻夜长谈,谈完两人便同榻而眠,朝中都引以为佳话呢。难道龙少卿嫌我身份低微,或是形貌不堪,不配与你共卧一榻?”

烛火的微光照在他脸上,他的相貌是几位皇子之中最为出色的,年轻俊美,眉目温润,无论哪处都称不上“不堪”。可龙芝就是不乐意太亲近他,小时候如此,长大也不曾改变。他没有理会对方的玩笑,起身向郦王行礼:“三殿下身份贵重,恕臣不敢僭越。”

笑意渐渐从郦王脸上褪了下去,他的眼睛很像他父亲,可以春风和煦,也可以有重重冰峰,压得人喘不过气。他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以亲王的身份命令你,留下来,留在我的身边,你还要拒绝吗?”

龙芝默然半晌,才重新坐在郦王身边,盘起双腿,摆出了静修的姿态。

郦王摇了摇头,也不再逼迫他,径自闭目睡去了。

不知过去多久,龙芝慢慢睁开眼睛,郦王已经睡熟了。平心而论,对方的睡相很好,没有乱动,也不会发出鼾声,然而就算是如此,依旧让龙芝难以忍耐。他掀开盖在膝上的外衫,轻手轻脚地起身,踏着薄霜般的月色,一路走到殿外的竹林中。

天寒时,天幕并不漆黑,是明净的灰蓝色,黯淡的残月挂在半空,孤零零的,没有星辰作伴。一道溪流将竹林分作两半,蜿蜒盘绕,环过林后的楼阁,溪水在夜色中泛出粼粼波光,宛如蛇的鳞片。龙芝沿着溪流走了几步,发现还有一架小木桥横过两端,不过桥上的木材因为日久失修,已经有些残破了。他试着踏了上去,脚下发出吱呀几声,来到桥中央,这才发现对岸的竹林中站着一个人,正在看他。

说是“人”并不恰当,对方身形极挺拔,黑发黑袍,一对金眸在暗处格外明亮。青色的夜雾挂在他的衣角发间,金珠闪烁,衬得他如同一个在夜里现身的艳鬼,是裴隐南。

他手上似乎拿着什么,龙芝下意识地瞥了两眼,没想到对方直接将手中的东西掷了过来,抱起双臂道:“想要就拿去罢。”

那物咕噜噜地滚到龙芝脚下,白惨惨的一颗球,翻转时露出一张利齿森森的大口,竟在缓慢地张合。龙芝心头一震,想也不想就抬脚,把这颗头踢进了溪水中。对方被他的反应逗笑了,道:“仅是一颗头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是你突然扔过来。”龙芝不悦地反驳:“平时我才不怕。”

裴隐南点点头,也不再搭理他,转身就走。龙芝忙追在他身后,跟了一段路,对方回过头,语气很凶地制止他:“不许跟着我。”

龙芝振振有词:“你伤势尚未恢复,我给你治伤。”

“给我治伤?”裴隐南打量他两眼,冷笑:“好啊,既然要治,不如今晚一并给我治好。要是你做不到,先前那两个条件也都作废了。”

这回龙芝不作声了,可依旧跟着对方,像是一条安静而倔强的尾巴。待到临近那座楼阁时,裴隐南陡然顿住步子,转过身来,脸色很阴沉。龙芝到底是害怕惹恼他的,见状立即后退两步,轻声道:“我不进去,就留在外面也不行么?”

裴隐南颇为费解:“你想让你的同伴进来,我允许了。他们如今都在这里,你不和他们待在一处,来找我做什么?”

“他们不是我的同伴。”

龙芝答得很快,一点都没有犹豫,说完看了对方一眼。裴隐南抬了抬眉,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却道:“我也不是你的同伴。”

龙芝有点恼了,声线冷下去:“我从不认为你是,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他原以为自己的话会激怒对方,早早准备好了补救的说辞,没想到裴隐南听了,却只是转过身来,放慢脚步倒退着走路,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这种放肆的打量是很冒犯人的,龙芝既恼怒又忐忑,强忍着道:“有话就说,别这样看着我。”

裴隐南笑了笑:“为什么你那么怕我,却敢对我发脾气,那么讨厌你的同伴,反而要在他们面前装模作样?”

龙芝一下子呆住了,连步子都忘记迈出去,良久才半信半疑地问他:“你如何知道我讨厌他们?”

“瞎子才看不出来吧。”

龙芝还想再问,但裴隐南已推开通往楼阁庭院的窄门,进去后就把门合上了,唯有嗓音悠悠从墙后传来:“你爱待在哪里就待在哪里,爱把谁当作同伴就把谁当作同伴,只要不来打扰我,怎样都随你。”

像是在与裴隐南赌气一般,龙芝当真在楼阁外坐了一晚上,趁天色将明时赶了回去。回到厢房后,郦王换了个姿势,仍睡得十分安稳,对身边人的行踪一无所知。本以为这事至此就能够揭过了,可令龙芝始料未及的是,第二天晚上,对方又来了,甚至搬来了自己的枕褥,连句解释的话都没有说,入夜后便栖身在此,捧着一卷书翻阅,全当这里是他的卧房一般。龙芝无法赶他,只能硬生生捱到对方入睡,再一次起身,来到了昨夜自己待过的地方。

春夜湿寒,还不知何时飘起小雨,打湿了墙根下的茸茸青草。龙芝的垫子也受了潮气,寒气如密密麻麻的细针,扎得人肌肤刺痛。但饶是这种境况,龙芝仍靠着墙迷迷糊糊地陷入了梦境,接连数夜未能休息,就连他都吃不消了。在梦中,他又一次看见了那条河,不知名的、宽广蜿蜒的长河。河边有个小渡口,被茂密的芦苇环绕。一名红衣女子背对着他坐在渡口边,长长的乌发披了满背,裙摆挽至膝上,一双修长洁白的腿浸在碧清的水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

他一步一步向她走去,却不敢走得太近,远远地停住了。

这场景从小到大,他数不清到底经历过多少次,已经熟悉到一看见她的背影,就清楚这是个梦了。可他依然如每一次见到她那样紧张,一颗心在胸腔里剧烈跳动,想坐下来陪陪她,又怕停留得太久,会被她发现。

果然,他只是静静看了她一阵子,她便似有所觉,缓缓回过头来。龙芝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以致他不得不按住胸口,想借此压下它的挣扎。别再看了、别再看了……他绝望地催促自己,可梦就是梦,无论怎样抗拒,他都做不到闭上眼,或是转身逃走。直至看见她熟悉的轮廓,还有一双冰冷的,充满恨意的眼睛。

在她说出那句他听过无数次的话之前,身体忽然被狠狠地摇撼一下,梦境霎时破碎成千万片。龙芝睁开眼,无边的夜色投入他的眼底。

前方是被雨水打湿的竹林,一条溪流穿过林中,波澜明澈,他梦中听见的潺潺水声,原来来自于这里。

“人也会这样睡觉?”有个戏谑的嗓音在身侧响起:“幕天席地,淋着雨都不怕,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龙芝尚未清醒,懵懵懂懂地随着声音转头,没看到人,只看到对方修长的下半身。直至他把头完全仰起,脖子都酸了,才看清那张拥在漆黑长发中的脸。

“裴隐南?”他宛如梦呓:“你怎么在这里?”

裴隐南道:“你不觉得,这句话该由我来问么?”

看了好久,他才渐渐找回意识,视线落到对方胸前,惊道:“你怎么又受伤了?”

他的语气中藏着一点怨怪与不满,因为现在他是医治他的人,当然不高兴患者又给自己找麻烦。裴隐南也低头看自己的伤处,其实那里被衣衫遮着,只有血渗出来,一般人很难注意到。他也累了,靠着墙呼出一口气,扩开一团朦胧的白雾:“是你学艺不精,没给我治好,还敢怪到我身上?”

龙芝不服气:“如果你不乱动,那伤口原本不会崩开的。”说到这里,他忽然反应过来,蹙眉道:“你明知自己有伤,不好好静养,为何还总到处乱跑,你当我的法力是随随便便就能攒下来的吗?”

他说得气愤,听他说话的人唇边却慢慢浮起了笑意,满不在乎地答他:“要怎样治是你的事,与我可没有干系。”

龙芝气不过,鼓起勇气斥他:“你伤得那样重,倘若真遇上危险,会死在外面的。”

裴隐南被他训得一怔,那点玩世不恭的笑渐渐从他脸上隐去,定定地、一言不发地看着龙芝。原来他的眼神也可以变得很深,金色的波光漾开,其下是探不到底的沧海。不知多久过去,他才又笑了笑,道:“死就死了,世上没有东西不会死。”

不等龙芝想到反驳的话,一阵挟着雨点的冷风刮过,激起了他满臂的寒栗。刚睡醒时没有发觉,他后背的衣衫竟已湿透了,沉甸甸地贴着背脊,靠近那处的一整片肌肤都没了知觉。他这才不受控制地打颤,往冻僵的手指上呵气。裴隐南收回视线,转身时轻描淡写地抛下一句话:“过来,替我看看身上的伤。”

走了几步回头看,那个靠在墙根里的人慢慢站起,正一脸认真地整理凌乱的衣物。明明先前还想方设法地试图说服自己收留他,等这一刻当真来临了,他倒一点都不着急,做了那么久的人,难道不懂凡人时不可失的道理吗?

过了好久,才听见身后跟着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的,听得人心烦。光是从院门到楼前的这段路,裴隐南就反悔了三四次,想把他赶出去,可每一次都未能成功。

楼阁和正殿一样破败,裴隐南甚至不愿花功夫修葺它,任由大门一半紧闭,一半横躺在地砖上。龙芝随对方来到二楼,这里应是道士们藏经的地方,四面都是柜格,堆满了竹帛,龙芝试着取下来几卷,几乎都毁坏了。书阁一侧有间厢房,室内的帷幄几近腐朽,床榻几案却保存得完好。从榻边走过时,裴隐南宽袖随意一拂,便有一盏灯火自架上燃起,火光纤细,但十分明亮。龙芝从未想过法术也能这样使用,在灯前好奇地站住了,看了很久,直至裴隐南不耐烦地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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