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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惶恐（第1页）

“不错，挺能干的。”他捏了一下我的手，“我一直好奇，你是不是来美国后又考了一次gRe？记得你在国内考的那次总分只有194o，靠那个成绩进不去B大吧？”

“对，我来美国第二年的十月份又考了一次。8oo，8oo和76o。只有Verba1部分错了四道题。”

“你？竟然能考这么高分？！”他捏紧我的手。

“轻点轻点，手快被你捏碎了。早告诉你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你还说我吹牛。”顿了片刻，我接着说：“其实跟吹牛差不多。说来难以置信，那次考试时我的运气好。看到考卷的第一部分，我就心花怒放，这些题我都会。接下来每一个部分的题都看着那么顺眼，直到最后一部分，还是那样。天哪！我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简直就是在做梦啊。考试那几个小时，我一直处于惊喜状态，当晚兴奋得一夜没睡。我想，如果说人一辈子的运气总量有个定值的话，我这一下子便用掉了百分之八十。这是我人生关键的一步，就算全用光了，也值得，就算以后再没有好运了，我也认了。”

“现在还这样想？”

“到了B大后，很快现日子真不好过。每每垂头丧气时我就想，谁叫你把好运都用光了呢？既然认了，只能承受。觉得快挺不住时，我也会怀疑我考gRe时的好运真的算是好运吗？它要把我引到哪里？会不会是绝境？我想祈求上天再给我点好运，可我的好运已经用掉了百分之八十，哪还有剩儿呢？只能寄希望于人一辈子的运气总量不是一个定值了。你看我是不是贪得无厌？”

“你还是那么迷信呀。我相信天道酬勤。只要努力，就会有收获。”

“以前我也相信只要努力，就会有收获。可这几年觉得真不一定。”

“你只说gRe分高是因为当时的运气好，怎么不说那是你努力的结果呢？”

我迟疑了一下，叹了口气：“其实我是不敢相信天道酬勤。如果我相信的话，结果满意还好，一旦努力之后什么都得不到，咋办？我怕我承受不了。所以我总告诉自己，天道不一定酬勤。算是给自己打个预防针吧。”

“可你还是勤奋努力了。”

“是啊，天道不一定酬勤，但不勤奋必定什么都得不到。我一边给自己打预防针，一边拼命努力。安妮和伊琳说她们从没见过像我这么用功的人。那两年，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在学习、打工、学习、打工，连浇花我都是一手端着单词本一手拎着水龙头。来美国这几年，我的生活一直是这样简单枯燥。我极少参加什么活动，没有娱乐，也基本不跟人来往。没时间，没兴趣，也没那份心情。到B大后，不用再打工了，生活里就只剩下学习一件事。从早学到晚，日复一日，天天如此。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就是被人嘲笑的那种女博士吧？是不是傻乎乎的特无趣？”

他咧嘴一笑，“偏巧这个世界上还有种特立独行的男人，专门喜欢收留那种傻乎乎特无趣的女博士。”

我佯装生气地甩掉他的手，“你这人怎么这样？你知不知道，我怎么说自己傻都行，但你不能说我傻。”

他则装出一副无辜委屈的样子：“看看你，又来胡搅蛮缠不讲理。为什么只能你夸自己，我夸你就不行？”

“你才胡搅蛮缠呢，不理你了。”

我径自快步走了一会儿，他笑嘻嘻地紧跟在我身侧。我终是憋不住蹭蹭往外冒的倾诉欲望，放慢了脚步，“我一年级暑假基本上把所有时间都拿去准备gRe了。当时我还在书店干，波斯经理想安排我假期打全天工，她觉得这是对我好，让我多赚钱么。我告诉她我要学习，没有那么多时间打工。她听后，瞪圆眼睛直直地盯着我问：你是中国人吗？你肯定你是中国人吗？我认识的中国人都很精明的。”

“你肯定你是中国人吗？”周密笑出声来，“看看你给中国人丢脸了吧，你可得好好检讨。”说完他收敛起笑意，关切地问：“你说离开F大后不想再回去，是不是跟那些打工经历有关系？”

“是，不过那两年的痛苦不仅来自于打工。”

“还有什么？走累了吧，咱们先歇一会儿。”他拉着我坐到路边的一截枯树干上，歪头看着我。

“怎么说呢？那种感觉，应该说是惶恐吧。来美国的第二个月我被银行罚了二十五块钱，只因为我的支票账户的存款额比规定的下限少了两块钱。我当时很难过，不仅是因为损失了二十五块钱，而是这件事让我意识到，我对这个陌生世界一无所知，这里有太多我不知道的规矩，而我根本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想小心都无从下手，不知道还有多少麻烦等着我，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和预防。光是那辆福特车就坏了好几次，每次修理费至少要上百块钱，特别揪心，搞得我总是提心吊胆，不知哪天车又坏了？是哪个零件？要花多少钱？会不会突然坏在路上？会不会出车祸？我会不会死？会不会受伤？受伤了我出不起医疗费，能得到及时救治吗？谁护理我呢？就算不死不伤，车坏了我怎么回家？怎么处理坏车？我总是没完没了地想这些问题。越想越心慌。尽管每次碰到麻烦后都解决了，但我一点不会感到欣慰，反倒越来越惶恐，总是担心有一天会碰到我解决不了的大麻烦。

“你不知道我第一次期末考试那天有多惨。我怕迟到，早早地去等公共汽车。结果那趟班车到点没来。我安慰自己要耐着性子等，只要能坐上下一班车也不会迟到。可下一班车到点也没来。我急得不行。眼看着考试时间都到了，车还没来。你说我怎么那么倒霉呀。平时公车最多也就晚二十分钟，可那天，我足足等了两个小时才上了车。全身都冻透了，不停地哆嗦。下车后飞奔跑到考场，考试时间已经过了一半，我拿到考卷后脑子怎么都不转，平时熟知的东西全都想不起来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砸了，完了。那时我已经决定要申博，知道功课成绩有多重要。绝望得两眼黑，结果考得一塌糊涂。我难受死了。紧接着的另一门考试也彻底砸了。靠着平时成绩好，这两门课最后都得了B。之后那一年多，这两个B就像压在我心头的大石头，我一直担心会因此失去读博的机会。

“刚来时还碰到些莫名其妙的人。来后不久的一个周末，我在书店里碰到一个斯文的中年华人，知识分子的模样，戴个眼镜，个头不高，干瘦。他用中文跟我打招呼。好不容易见到个中国人，又是个读书人，我觉得很亲切。他说他是台湾人，来美国二十几年了。我那时候特别心急想找工作，也跟他说了。聊了一会儿后，他说他可以开车带我出去熟悉一下周围环境。我以为我又碰上了像伊琳那样的热心人，没多想就上了他的车。他开车在学校附近转了一会儿。在车上我像对伊琳那样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我的情况。他突然说，我可以帮你付学费。我惊讶不已，立即问，为什么？我为什么要你帮我付学费？他没回答。我觉得这人好奇怪，就不再说话。他把车开到商场。我跟着他一家店一家店转过去。他不停地说这个牌子的衣服如何，那个牌子的鞋子如何。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找工的事，哪有心思看什么衣服鞋子。到了傍晚，他说，我带你去吃点好的吧，你想吃什么餐？我说不吃了，我得赶快回家，请你把我送回学校。他给我留了电话号码，还说你需要帮助就给我打电话。我回家就把那个纸条扔掉了。

“过了十来天，我在市碰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华人，头有点卷，看长相像福建广东那边的人，很壮实，穿着工装。我们用中文聊了几句。我又提到我在找工作。那时候我都快急疯了，恨不得见到谁都打听招工信息。他说他在汽修厂工作，厂里正要招聘一个打杂做文书的人，看我挺合适的，他现在就可以带我去见经理，填写申请表格，要是顺利的话，下周就可以上班了。我欣喜若狂，赶紧说太好了，我有空，咱们走吧。他的车停在居民区里，离市要走几个街区。我一路兴奋地问这问那，他回答得含含糊糊，眼神闪烁不定，但我并没多想，我的兴奋点全在工作上了。等我们走到他的车旁，他掏出钥匙开车门时，我突然觉得不对劲，我不能上他的车。我说不好意思，我想起有点急事，得赶快回家，今天去不了，你给我留个电话吧，我明天跟你联系。他一脸失望地说，有什么急事呀？也不差这一会儿，要不了多长时间，开车过去就几分钟，填个申请表也用不了几分钟。我说，真抱歉，这会儿真去不了。我从书包里掏出笔和纸，让他把电话号码写在上面。我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后断定他是个骗子，庆幸我的直觉救了我。回家后我跟安妮说我今天碰到个骗子。她问我怎么回事，我讲了过程。她说我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他会骗你什么呀？我说我是没什么好骗的，可这事就是透着蹊跷。她说我一辈子都没碰上过骗子，我相信他是要帮你，不要把人往坏处想。听她这么说，我也怀疑我的直觉是不是错了，赶紧找出他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是个空号。我又查了黄页，根本没有他所说的那个汽修厂。”

“从那之后我不再跟陌生人搭讪，更不再跟别人讲我个人的事。既然我不知道谁是好人谁是骗子，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谁都不信任。我加筑了一道心理防线，把自己包得严丝合缝，离谁都远远的，尤其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