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他的刹那,我的心猛跳了一下。他看上去好像跟上次有点不同,可我又说不清是哪里不同。可能还是陌生感作祟?我笑着迎上前去,没了敌意,不再抵触。我们一边热情地寒暄,一边好奇地捕捉对方身上新鲜的点点滴滴。我们嘻嘻哈哈地说笑,但我却有点拘谨,不自觉地跟他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
我们继续参观校园。他还是老习惯,每到一栋楼前,先看院系介绍,然后走进楼里东转转西看看。跟上次不同的是,他不再没话找话,而只是时不时地笑眯眯地盯着我看。我有点尴尬,又有点心慌。没人说话,就那么傻愣愣地你瞅我我瞅你,多别扭啊。既然他不说,那就只好由我来说了。
我说我现在的头等大事是做助教。刚开学时好紧张,备一节课要花掉一天的时间,现在好多了,不紧张了,也用不着花那么长时间备课了,上课真是享受,我好喜欢。他说这一点不意外,你有教师的基因,喜欢说话,又好为人师,教课正适合你。他说他读mBa期间也做过两个学期助教,不过不教课,只是批改作业和考卷,给学生辅导答疑,帮老师准备案例,指导学生做案例分析。有一门课的老师是个大公司退下来的高管,七十岁了还精力旺盛,讲起商场实战经验来引人入胜,有时候还给他们讲点处事之道和生活经验,让他受益不少。我说那多有意思啊,不像我们系死气沉沉,教授们一个比一个怪,只有两个中国教授还算正常。他说那是因为你在用中国人的标准评判人。我说不是,我用的是普世标准,在哪国人眼里,他俩肯定都算正常人,袁方热心随和,结婚二十多年了还夫妻情深,多难得啊。而沈昕呢,提到她,我心里一热,抑制不住感激之情,兴致勃勃地讲起我与她交往的过程,尤其是她对我的启和影响。
我们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我滔滔不绝地说,他频频点头微笑。
“没有她,我现在肯定还在纠结呢。你说我运气多好,碰到这么好的朋友。你肯定想不到我还能交到朋友吧?”我的心情放松下来,越说越顺畅,不用再费心搜罗话题,也不用再考虑措辞。就让话语从嘴里自然地流淌出来吧。我原本就是个喜欢讲话的人,尤其在他面前。我说个不停,而他则又像以前那样扮演起忠实听众的角色,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仿佛在说:“终于又可以听乖宝宝唠叨了。”
隔阂感散去,我不再拘谨,“我这次回国时跟我爸说起童年时的一点遗憾。你猜是什么?”
“是什么?”
“我小时候跟他上街看见卖糖葫芦的,馋地挪不开步,要他给我买,可他不肯,他说那不是山楂的。我被拒绝两次后,再没要过糖葫芦。”
“BJ也有卖糖葫芦的,不记得你说过你喜欢。”
“我长大后就不想吃了。”
“既然不想吃了,就不算留有了遗憾。”
“现在当然无所谓了,就是当个笑话嘛,否则我也不会跟他说。可那是小时候的遗憾。在糖葫芦对我有快乐价值的时候,没有得到,就失去了那份快乐。不算遗憾吗?关键是,他两次拒绝给我买,对我脆弱的小心灵儿是个打击。我从小就级敏感自尊的。”
“爸怎么说?”
“他说他一辈子都觉得只有山楂糖葫芦才好吃,别的果子做的都不好吃,要吃就只吃山楂的。我说我小时候想要糖葫芦主要是出于好奇,想尝尝滋味,山楂不山楂对我来说没有分别。他说我当时要是告诉他这些话,他肯定给我买。”
“是啊,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咳,你也跟他一样气人。我怎么没告诉他啊?我说得清清楚楚,我想吃糖葫芦,我没说我想吃山楂糖葫芦。我要了两次他都不买,我以为他不喜欢我。别人不喜欢我我还要啥?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小孩,怎么可能想到他不买不是因为不喜欢我,而是他脑子一根筋,偏要把糖葫芦和山楂糖葫芦划等号。一提糖葫芦他想到的跟我想的不是一码事。本来挺简单的事儿就这么落下个遗憾。这次把它说清楚了我感觉挺好,否则恐怕会误解一辈子。”
“这么点小事记了那么多年。你可真是个……”他笑。
“小心眼?早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大大方方地说:“没错,我就是个小心眼。芝麻绿豆鸡毛蒜皮都记得一清二楚。糖葫芦这事虽小,但我不由地因此而感慨,人这一辈子不知不觉中会产生多少对他人的误解啊,而自己说的话做的事又有多少会被他人误解啊。糖葫芦可有可无,但有些误解恐怕会改变人生,这不是挺可惜的吗?你说要怎样做才能减少误解呢?怕就怕误解造成了,可自己却浑然不知,更别提去解释清楚了。”
“所以要好好地沟通啊。也要注意沟通的技巧。”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嗯,可做起来就不容易了。我头一热就意气用事,气顶在那里,哪还有沟通的愿望?至于说沟通的技巧么,以前没琢磨过,看来以后得多留意了。”
“呵呵,你现在挺愿意检讨自己的嘛,这可不像你。”
“哼,就好像你很擅长沟通一样。你也该好好检讨一下你自己。”
“是是是,下次咱们回国,我一定给你买个糖葫芦,而且一定不要山楂的。”
“还是算了吧。自从知道我大姨家卖冰棍的恶心事后,我再也不想碰冰棍糖葫芦了。”
“哪个大姨?什么恶心事?”
“就是我姑姥的大闺女。我们跟她们家很少来往,以前没跟你提过她。要不是说糖葫芦,我也想不起她来。她早年嫁了个工人,算是进了城,靠卖冰棍补贴家用,几个孩子也帮她卖。舔起冰棍来,全家上阵。”
“全家上阵干什么?”
“她们家人在卖冰棍的前一晚,先把每根冰棍舔几口。那时候冰棍都没包装纸,从冰棍箱子里拿出来舔,舔完了放回去第二天拿出去卖。”
“为什么?”
“人穷志短,贪小便宜呗。要是把整个冰棍吃了,不就卖不出去了嘛。舔几口别人看不出来,照样卖。”
“你怎么知道的?”
“还不是有一次去老姨家碰巧听说的。从那以后,一看见卖冰棍糖葫芦的小贩,我心里就犯嘀咕。她家大儿子不到二十岁就进了监狱,蹲了好些年,我从没见过。另两个儿子一直没有正经工作,到处瞎折腾。在老姨家经常听说那俩儿子闯祸的事。不知是不是冰棍舔多了把运气都给冻住了。她家只有一个闺女宝芝,长得挺漂亮,嫁给一个工厂的司机。后来被厂长看上。厂长把她丈夫派到外地常驻。厂长不离婚,她也不离婚,就当个情妇。厂长把她两个哥哥安插进厂里,就此成了她们全家的活祖宗。那年我妈去给姑姥祝寿回来说,宝芝把那个大肚子秃顶黑胖子厂长也带去了,当着大家的面,摸来摸去亲来亲去,恶心死人了,简直不知羞耻。你能想象出我妈有多瞧不上她那种人吧。”
这时,我们走到商学院楼前,我说:“这个楼我熟悉,来听过几次讲座。商学院一年只招几个博士生,微经和宏经课跟我们一起上,他们比我们还吃力,叫苦连天,期末考试前他们全体联名给院长写了一封信,要求把微经的及格线从B下调到c,结果还真弄成了,要不然他们一半人都得完蛋。他们院长很有名,你听说过没?”
“费勒·萨德尔曼,他夫人是不是你们系教授?”
“对呀,伊萨尔·萨德尔曼,这你都知道啊。”
“我看过一篇他们合写的论文,投资风险方面的,用动态随机模型。两个作者姓氏相同,又都是B大的,一猜就是夫妻。”
我惊讶不已,“你看他们的论文?跟你工作有关系吗?”
“没直接关系。我是看到别的文章里提到那篇论文,就找出来看看。”
“你看得懂吗?动态随机模型很难的,要不是专门研究过,很多经济系的博士都看不懂。”
“模型看不懂,我就是看看主要论点。”
“我和乔治做的也是动态随机模型。”
这下轮到他吃惊了,“你?你能做那么复杂的数学?你的数学不怎么样啊。记得大一考微积分前,你找我给你辅导了好几个小时,还信誓旦旦地说事成之后要请我吃二十个羊肉串加三个烤地瓜,到现在还没兑现呢。”
“瞎说,什么羊肉串烤地瓜?我一向不欠人情的。肯定是你幻想出来的。”
“知道你转到经济系后,我真替你捏把汗,就你那数学水平,怎么能应付得来?”
“别提我刚来美国时有多惨了。那时候早把微积分忘得一干二净。在微经课上照葫芦画瓢计算边际效用、边际成本、边际收益,做了快半个学期才恍然大悟,这不就是我以前学过的微分嘛。在F大的第四个学期,我旁听了三门数学课。这两年在乔治的指点下,又自学了不少跟我们模型有关的数学知识。乔治是个怪人,态度也不怎么样,不过他真的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以前觉得你学起数学来就跟个棒槌一样不开窍,还总说数学枯燥无趣,没有小说好看。你来了后光靠用功就能学会?”
“用心和不用心还是有差别的。”
“我就说嘛,你是一本有趣的书,不知哪一下子就会给人一个意外惊喜。看我说得多准!”
“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做不到。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还是那么爱吹牛!”他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