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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花与剑(第6页)

尚、单二老对她说:不破,不立。

破,就是破人的心中贼,破人心中的预期与成见。不破,哪来的耳目一新,哪来的新的可能性?

哪怕是她把这出戏演砸了,也值

得一破,值得她孤注一掷!

余飞的一双眼睛蓦地像是暗夜之中点着了火,亮闪闪地望向白翡丽:“我想通了!”

白翡丽走过去,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拍拍她坐在地上凉飕飕的屁股说:“以后别坐地上了,会肚子疼。”

余飞想得远了一点点,脸上登时红了,好在这夜色中看不大分明。

白翡丽把她放在床上,给她掖好被子,凑在了她耳边。余飞以为他要说点什么甜丝丝的话,却听见他低声说:

“余飞余飞,自在放飞。”

*

余飞身上的气,彻底沉了下来。没有傲慢,没有兴奋,也没有欲求。双眸一抬,淡漠的,只是关照内心。

从上一折戏到《文昭关》,伍子胥父兄皆为楚平王所斩,他逃往吴国,却在昭关被楚平王的追兵所阻,幸而被隐士东皋公藏于家内后花园中。《文昭关》,说的便是伍子胥一连数日,无计可施,一夜之间急白须发的故事。

余飞换了白色素箭衣,外罩黑色绣龙马褂,头戴武生巾,腰悬一把宝剑。这一身行头黑白两色,极是沉郁素净。

余飞把眉和眼周描得更深更锐利了一些,用网巾勒带将眉眼吊得更高,愈发显得器宇轩昂,神气十足。她没有画印堂的红彩,为的是不破之前的誓言。她缓缓挂上黑三髯,仿佛一种隆重的仪式,佩上长须之后,她整个人的气质登时就变化了:身材挺拔修长,阔步转手威武有势,那

一副扮相,俊秀至极,清冷至极,风骨隽永,方正谨严,着实是一种雌雄难辨的美。

上场之前,她想起《史记·伍子胥列传》中的一句话:“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

当年伍子胥鞭尸楚平王,被指责残暴罔极,寡恩猜贼。

伍子胥说,我年事已高,好似在太阳落山时还要行很远的路,若不颠倒行走、违背天理,我哪里还来得及呢!

何其绝望而刚烈。

如今“倒行逆施”早已成为一个贬义词,有谁还记得伍子胥昔日一个忠义之臣,被逼上穷途末路之时一夜白头的痛苦悲怆?

她以年轻女子唱老生,背水一战,又何尝不是倒行而逆施之?

随着伴奏乐声,她一步一步行上舞台,目光瞥到台下,剧场中并无多少人。今日这场,上场的都是替补演员,共她一同组成一套班子,所以除了南怀明、导演、于派师父等人之外,并无其他观众。

但这时南怀明竟也不在。

正疑惑之时,却见剧场单号门处,南怀明引得一个人进入,往前排行来。那人衣着儒雅,冉冉如松,竟是倪麟。余飞心中微微一震,却见双号门处悄然又进来一人,没有往前走,就在后排无声落座,那人便是一个影子她都认得,是白翡丽。

那一刹那,余飞竟有落泪的冲动。

她知道,这就是人生了。

一切的故事从那一天,佛海上翻起巨大的风浪开始,她为了倪麟被逐出缮灯艇

,母亲病重将逝,她遇见白翡丽,遇见之后便是分别,重逢之后却是离心。时间的车轮轰然碾过,将每一个人碾得粉身碎骨,他们拼拼凑凑,摇摇晃晃,艰难存活,生死聚散,最终汇合在这一折《文昭关》。

“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

场中,一帐,一桌,二椅。余飞端坐在一张椅子上,开了嗓子。

她衣无水袖,只有两枚马蹄袖,并不适宜做身段上的表演;全程端坐,亦无太多做工。

这就是《文昭关》这出戏的高难之处,一切的表现,尽靠那一把嗓子,一副唱腔。

二黄慢板,每一个字都拖得奇长无比,一拖三折,凄清孤啼,盘旋回转。

刚离开缮灯艇的那些日日夜夜,恰逢母亲病重,她心中一片愁云惨雾,看不清前路,难道又不是陷于这般的绝望?

那夜在大隐剧院,月下水边,她大哭一场,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忧闷无助?

只是如今,她终于学会了千情万绪,蓄于心中,如水坝提一闸口,从那字句音韵之中,徐徐流淌而出。隐忍而不粗暴,含蓄而不苍白,泣诉而不卑微,困厄而不乞怜。

她唱“我好比哀哀长空雁”,唱的是悲切。

她唱“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唱的是郁结。

她唱“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唱的是惶恐。

她唱“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唱的是绝望。

每一层情感,如洋葱一般剥开,都是她过去人

生的伤痕,却也是让她今日唱出这些声腔的一推之力。

“哭一声爹娘不能相见,不能见,爹——娘啊!”忽的这一声鬼腔,声音斜掠而起,撕心裂肺,如鹤唳猿啼,听得场中每一个人浑身战栗、毛发竖起!

余飞唱伍子胥,又何尝不是在唱自己,唱白翡丽。

他们彼此从不提及对方的伤口,却彼此心知肚明。这世间有那么多事情不能宣之于口,幸而她还有歌喉。

一唱三叹,余音绕梁。

这一夜的更鼓,愈敲愈急!她两进两出门帐,髯口由黑变灰,由灰变白!

一夜须白!

“到如今夜宿在荒村院,我冷冷清清向——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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