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是去找我兄弟的。”
“晚点到就找不着兄弟了?”我讪笑。
他忽然变得很严肃,直勾勾看着我说:“我兄弟怕是丢了。”
说完,他转身走了,一对脚印慢慢往前延伸,一深一浅。
走出去没多远,他又折回来,把几个瓦耳糕递给我,我慌忙推回去,他又推回来,喘着气说:“我到了矿上就能寻摸着吃的,你
这儿啥时候能出去没个准儿,还是你留着吧!”
我心口一热,从车子被冻在这里的那天开始,我第一次感觉到心里头暖和。这种暖和不是烤火烤出来的那种,烤火只能烤热表皮,烤不热心窝子。
他重新折进风雪里,我忽然起来了一种难得的高亢,我想就是使尽呆力,也要把卡车从雪地里拔出来。
“回来!”我喊。
“干啥?”他问。
“帮我把车拔出来。”
我围着车打转,认真查看四个轮胎的位置,我让他去林子里薅些树枝来,我趴下来把轮胎下的雪屑和泥浆刨开,找块石头将陷进深坑的轮胎前方凿了一个豁口。
我钻进驾驶室,他抱着一捆树枝站在车轮后,我说,我把车往后退一点,坑子里出现空隙,你就迅速把树枝全塞进去。他点点头。
汽车在半山腰发出一阵怪叫,耸动了几下,又稳稳停在了深坑里。
我骂了一句,跳下车。见他站在轮胎后,我想笑,这次算是忍住了,轮胎卷起的泥浆,将他涂成了一只硕大的瓢虫。
雪终于在黑昼快完成交替的时候停住了。
我们围在火堆边,火光映着他的脸,他的脸上有层薄薄的悲戚,手里那根棍子,不停地捅着火堆,火堆就炸开一团一团的火星,在暗夜里乱窜,像无数慌乱的精灵。
“你兄弟在煤厂上挖煤?”我问他。
他点点头。
“你咋知道你兄弟丢了?”我问他。
他仰起头,透过火光,
一字一顿对我说:“我兄弟已经三个月没打过电话了。”
我就笑,说你晓得个球,煤厂上那些人,来来往往的,说不定早走了。
他摇摇头,沉默了一阵,才说:“我兄弟的性格我晓得,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让家里知道的。”
吃下去的东西很快就被呼呼的北风吹没了,火苗依然熊熊,前胸像块烙红的铁板,后背却是浸骨的冰凉。我半闭上眼睛,怕仅剩的一点气力让风给刮跑了。他忽然叹了一口气,把手里扒火的棍子往火堆里一扔,开始低声嘀咕,样子不像是说给我听的,也不像说给他自己听的,像是说给过往的寒风听的。
“我兄弟老实得很。”他说。
“这年月,哪里还有老实人?老实人早死绝了。”我说。
“哪会死绝哟!我这辈子,见着的都是老实人,我本村的二伯,老实得像块墓碑,遇上啥事都那表情,好像天生就没有喜怒哀乐样的,说来都不会有人相信。他儿子看上了一门亲事,还把女的带回家来让他看看,姑娘有模有样,可我二伯死活不同意,也不说啥子理由。还是有一次喝了点酒,才给我老爹说了实情。他说那女娃长得太好看了,一进门他就东想西想的,他悄悄骂了自己,骂了也不顶用,脑壳里还是想,刨都刨不开,他就不敢同意这门亲事了,怕自己后半辈子活在胡思乱想里头。”
他说到这里,又捡起一根树枝
开始扒火,火星四溅中,他接着说:“饿饭那几年,生产队一袋苞谷不见了,有人说曾看见他在仓库边晃荡过,就把他绑了,问他,他承认了,差点就被打死了。若干年后,偷东西的人临死前把这事应承了。当年打他的人就给他道歉,说对不起他,打错了。又责怪他,说不是自己干的,为啥要承认呢?他说他偷了的,心里头有过这个想法,既然有了想法,就算是强盗了。”
我本想咧嘴笑笑的,没笑出来,好像很好笑,仔细想想,一点都不好笑。
他像是累了,把旅行袋拉过来垫在脑袋下,侧过身,把后背留给了火堆,眼睛则对着远处的莽莽苍苍和模模糊糊。
我做梦了,我开着一辆崭新的货车奔跑在一条宽阔平整的大道上,道路两边有等待收割的麦田,空气里还有麦穗的清香,还有阳光,毫不吝惜地普照大地,橘色的大道上,各式各样的车辆来来往往,擦肩而过时,还不忘摁下喇叭,喇叭声很大,一声接着一声,震得鼓膜发麻。
睁开眼,天亮了,我还真听见了喇叭声,没有梦里那样悦耳,破破的,仿佛被撕裂了一般。这是老东风的喇叭声。直起身来,我看见车了,一眼我就认出来了,老黄的车,左边门撞的那个坑还在。我曾问过老黄,为啥不去修修。老黄就咧嘴,露出一排黄牙说修个球,脱保好些时候了,反正不影响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