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我晓得,老黄是舍不得钱。老黄的日子不好过,闺女在青岛上大学,老婆瘫痪在床。老黄在钱上从来不会有什么大动作的,你看他那口黄牙,就是劣质香烟熏出来的。
能在这样的天气还出来玩命,只有老黄这号人了。
我撑起来喊:“老黄,你狗日的还真不怕死啊!”
老黄把脑袋从驾驶室伸出来,一咧嘴,拉开一线醒目的黄,开始诵读老三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了人心不足而死,就比鸿毛还轻;为了老婆孩子而死,比泰山还重。”然后他接着喊:“这种天气你还出来跑,是不是活腻了?你狗日的死了,就比鸿毛还轻;老子死了,就比泰山还重。”
我就佩服老黄这一点,日子过得邋里邋遢,说起话来还不忘记引经据典。
我几步跳到他的车门边,使劲拍了拍他脑袋,说你要再不来,我要么就活活饿死,要么就占山为王了。
老黄往火堆边瞅瞅,说,哟!还没落草,就有兄弟入伙了。
我说是一过路的,也往煤厂上去。
熟练地套上钢索,老黄的老东风在前头一哆嗦,我的货车终于可以继续在凶险万分的康庄大道上奔驰了。
雪又来了,铺天盖地,像被惹急了一般。
他坐在副驾驶,低头搓着衣服上的泥渍,汽车高高低低,他也高高低低,不小心脑袋就磕在车顶上了,磕出一声哎哟,伸手揉揉,又低头继
续搓。
我把香烟和火机递给他,他摆手,说不抽烟,想了想他又说,心里头堵得慌的时候才抽两支。我说我是让你给我点一支呢!他哦一声,慌忙帮我点上一支。我吸了一口,呛得难受,断烟好几天了,烟是老黄给的。我就骂,老黄这狗日的,这种烟,迟早把肺抽烂。
猛吸了两口,我问他:“你讲究还多呢!心头堵的时候才抽烟,你现在心情好得很咯?”
“好啊!”他笑,“你看,这车爬得突突的,我离我兄弟越来越近了。”
“找到兄弟了,有啥打算?”
“一道回家过年,老娘在屋里头等着呢!”
车在山脊上小心翼翼地爬,雪越下越大,放眼四望,没有一户人家,群山面无表情。黑夜也隐伏在山那边,正跃跃欲试呢。
他忽然说:“半夜三更还在路上跑,家里会担心吧?”
“嗐!哪儿有家啊!老婆早死了。”我呵呵笑。
他半天没说话,过了半天我又说:“倒是有个相好的。”
没声儿,我转头看,他正闭着眼养神呢!
一路上,都是我一个人唠唠叨叨,说了好几箩筐的话,我发现把心里话掏给一个不相识的人,倒也是件很舒坦的事情。
车转过一个弯,我指着远处告诉他,那就是南山煤厂了。他应了一声,猛然绷直身子,焦急地拉开车窗,先是伸出半截脑袋,最后伸出半截身子。
“看不见啊!”他的声音让风给扯得支离破碎。
我没理会他,想这样大的雪,还有即将迎面扑来的黑夜,能看见才怪呢。
终于近了,一片偌大的煤场子,黑着脸摊放在天地间,四周都是高高的山岭,纯洁地雪白着,这样,天地就黑白分明了。煤场子上还有十几辆等待装煤的铁疙瘩,全都静默着。
把车停放好,跳下车,他先抖了一下酸麻的腿,然后把旅行袋往肩上一扛,眼睛直勾勾看着我。我指了指煤厂后面的两排简易平房,说你去那里问问吧,挖煤的都住那儿。
“你呢?”他问。
我说我先去问问,能不能装上煤,能装上的话,你还是搭我车一道回去吧!
他一咧嘴,笑得花团锦簇。
他一瘸一拐穿过煤场子,风裹挟着雪花,劈头盖脸砸下来。头上是沉沉的天幕,脚下是宽阔的煤场子,他的模样就更小了。
我摸出一支烟,风太大了,点了几次没点着,抬头看了看天,又看看他正远去的背影,我忽然有种难抑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