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雅之前并没有听过多少祖父母辈的故事,也不知道舅舅年少时是如何生下雨沐的,现在听雨沐翻来覆去地讲了许多旧事,才理清楚了那段往事。
不过她从小见多了杀敌和流血,对于这些政治斗争倒没什么感触,只是说:“舅舅这些年辛苦了,能功成身退也不容易。”
“是啊,但……”雨沐只觉得难以言表,还是努力地说,“我爹要与郑夫人成亲,以后我即便是出宫去找他,他也不再是原来的我爹了……”
温雅听他这样说,也没太理解让他纠结的缘由。而雨沐见表姐仍不明白,忽然间红了眼眶,声音也有些发颤:“姐姐,你不懂么,我以后要没有爹了——”
见她家娇生惯养的宝贝表弟要哭了,温雅安慰地抚了抚他的肩,便被雨沐搂在怀中紧紧地抱住。雨沐身为周朝太子,才与心爱的表姐成婚不久,就当了爹爹,本来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回到家里却得知了他亲爹要离开家去成亲的消息,这让他如何不难过?
而温雅渐渐意识到了,却反而觉得好笑,靠在雨沐怀中抬手捏了捏他沾上了泪的小脸:“这话怪得很。郑夫人是云奴的娘,也是你的娘,你爹跟你娘成亲,怎么就不再是你爹了?”
“虽然是,但……但我也没见过她。”雨沐还是觉得纠结。
这想法其实也正常。虽然郑夫人血缘上是雨沐的娘,但她却没有在实际上当过雨沐的娘亲。因此在孩子的角度看来,便是将他带大的亲爹要和不认识的女子成婚了,还已经有了新的孩子。
民间有不少以此为题材的话本,在和离又重组的家庭里,孩子若是跟着娘那便是亲娘变“后娘”,而跟着爹的则是亲儿不如继儿。就更不用说亲爹已经跟“后娘”有了新儿,旧儿哪里比得上新儿呢。
可这些话本上的故事,放在平民百姓家还适用,放在皇族身上却是荒谬的,未来的新皇怎么还会怕被要退位的爹抛弃呢?
温雅有些好笑地劝道:“得了,你若是怕舅舅有了新儿就忘旧儿,那你也可以忘了旧爹找新爹嘛。像是青荬的爹,梅谢的爹,还有香族、帕恩族里全是当爹的,喜欢的我都给你找来,保管将你伺候得乐不思亲爹。”
听了她这番怪话,雨沐不由得笑出来,刚刚的纠结也缓和了些。他想到自己还有表姐,也不再像个小孩子一样只能依靠爹爹一人了。
两人在榻上亲昵了一会,雨沐才突然意识到,在宫中他爹说为了他或许也没错——他爹大概并不是为了毫无阻碍地退位成婚而将他丢给表姐,却反而是等到他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依靠,才终于能放心地追求他本应的生活。
于是到了第二天,温雅和雨沐便进了皇宫,同时跟着去的还有云奴和梅谢,带着四个小家伙去见姥姥和翁翁。
云奴和梅谢要去见家长,心里还是颇为紧张。尤其是梅谢,他儿时听到吓小孩的故事,便是周人军队的统领公主身长一丈青面獠牙,每天要吃一对童男童女。那必然说的不是他家身娇体软的妻君,而只能是他妻君的母亲康静公主。
而且这皇宫的气氛颇为萧瑟沉闷,一路上只有沉默的侍卫守着各个空置的宫殿。公主府的马车经过,也只能听见车辙压路面轻微的声音,窗外什么动静也没有。
雨沐早就习惯了,还奇怪梅谢怎么看起来颇为局促:“梅谢,你怕什么?这跟你上次来又不一样,以后这里也是你家了。”
不说还好,这么一讲梅谢便吓得想哭。他还不知道康静公主平时在佛院清修,只以为若是住在宫里,便会日日见到青面獠牙的大恶人。
他就这么忐忑地跟着进了主殿,见温雅和雨沐直接往里屋走,便也想推着摇篮车进去,却被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拦了下来。
云奴小时候便被教习公公教训,对那大太监颇有些怕,连忙拉着梅谢往后退了两步。而这倒是让梅谢更紧张了。
不过那边温雅和雨沐进了屋,见到家长们还是颇为高兴——当然,高兴的是雨沐,见到姑姑便挽着他家宝贝表姐上前去请安,又说起他已经去过了小时候姑姑讲的故事中的奥萨城、雁观、那尔尼草原……
而温雅就没那么高兴了,她回程之前通过电报问了她老娘,问了去年就验证通过的综合工程车段何时才能给监国军交付。结果在路上她收到老娘的电报,说被机造司的锅炉在大件铸造厂插队了。
温雅又发电报回去,质疑她娘怎么不早点排队,或者直接将机造司的订单拦下,让大件厂优先满足军队需要。结果这老登就没回复,也不知道是心虚了,还是忙着“双修”而没看见。
见雨沐跟姑姑叙旧得差不多,她刚要提工程车段的事,那边舅舅却又先说起了安排雨沐继位的事宜。
温雅原本就不管朝中的事,只是随便听了听,刚要走神就听康静公主突然语出惊人:“阿沐不必紧张,你只管料理好朝堂事务,杀人灭口的事自有别人帮你。”
被点到的温雅还没如何,雨沐先是激灵了一下,不由得转向他爹:“怎么会有杀人……的事?”
康明帝抚着隆起的小腹,大概是顾及到得给幺儿攒点功德,并没有说什么。而康静公主则直言道:“你该知道,曾经礼部侍郎梅溯被处刑,便是由于被牵连进了北凉王被刺一案。而那个案子能被单拎出来说事,还是因为郑季?没能将尸体处理妥当,被人查出来死因是食用了经过杨侍郎之手的一批俸品。”
郑季?便是康明帝少年时的那位伴读郑夫人,也是雨沐和云奴的母亲。
雨沐听了这事大为震惊,原以为郑夫人是受了杨侍郎蒙冤的牵连,却没想到实际上却是相反。而郑夫人之所以要毒杀北凉王,显然是受他爹爹的指使。
关于这件事的内幕,雨沐尚且没有调查清楚。不过关于北凉王的还有另一件事记录在案,即是在北凉王死前的两次科举,凉郡周边考出的进士人数确有明显增加的现象。当时有朝中官员举报凉郡存在舞弊,却被康明帝以北凉王是其兄长的理由搁置了调查。
现在康静公主直言了实情,才揭示出原来康明帝并不是珍惜手足之情,而是在科举舞弊初见端倪时便下了杀手。
而在听说了这种事后,温雅只是挑了下眉:“我记得当时北凉王一家人都毒死了,什么毒这么有效?”
康明帝叹了口气:“是纯化的河豚肝毒,滴在干松茸里。本意是伪装成意外混进去的毒菌,让北凉王自己误食。不成想赶上北凉王府摆百日宴,将那批松茸煮进了例汤中,于是主宾都毒死了。”
康静公主公平地说:“时机不对,当时该料到北凉王府要设宴。不过季?处理的人多了,也难免会有纰漏。”
听这意思,那位郑夫人是个搞暗杀的熟手。可雨沐竟想不起来,朝中究竟有那些官员是“意外”死亡的——唯一的解释是,那些会对皇权稳固有危害的人,在崭露头角之前便被“处理”掉了。
相比之下,暗杀北凉王大约是有些晚了。在永欣公主左侧驸马的六个儿子中,他是唯一一个靠着向康静公主投诚而没被清算处决的,不但保全了爵位,还受封了北方富庶之地的凉郡。虽然康静公主知道这北凉王仍怀有二心,但当时与那尔尼人战事激烈,她也无力再插手朝堂只得搁置此患,等待年幼的弟弟长大后自行解决。
但在雨沐看来,以取人性命的方式遏制政敌未免太不光明,何况负责暗杀之人竟是他的亲生母亲。也不知他爹爹是如何想的,竟会安排自己的心上人去做这等手染鲜血的恶事——不过再一想,他家宝贝表姐杀的人怕是这千倍不止,顿时又觉得心安理得了。
有关正事说得差不多了,康明帝便叫大太监将候在外面的公主府侧室同孩子们领来。
同时又有侍奴送来了茶点,还给温雅单独上了一盅鸭梨雪蛤。雨沐习惯性地先尝了尝,又舀了一勺要喂给他家宝贝表姐,却突然意识到爹爹和姑姑还在,一时间颇有些害羞,又把勺收回去在瓷碗里搅了搅,才终于大着胆子当着家长的面伸出了勺喂到温雅唇边。
温雅只是如常喝了,还没等她老娘和舅舅调侃,便见那大太监领着云奴和梅谢,推着摇篮车了进屋。
两个小郎君此时都有些害怕。不过云奴还好些,他从前毕竟也是在皇宫里待过的,虽然当时不知道缘由,但康明陛下确实对他这个小奴颇有照顾,只是限制他不准出宫、不准见外人。
而梅谢对康静公主简直怕极了。虽然康静公主并不是青面獠牙,可他心里害怕,哪敢关注于她的长相。他跟着云奴行礼再起身,便看到那大恶人要从摇篮车里抱他的孩儿们,忍不住反射性地讲摇篮车往回拉了一把。
“梅谢,你这好生没规矩!”雨沐上去直接给了梅谢一脚——在公主府时这么教训人习惯了,房里的男子毕竟多有外族,周语里斥责的话听了也没什么感觉,还是动手来得直接。
他这一脚可将康明帝吓坏了,即便他家宝贝儿子没有继续打小郎君的意思,也连忙将他拉到一旁:“身为太子,怎能随意动手?”
康明帝是记着曾经先帝与永欣公主的悲剧,埋下祸根的标志便是先帝在宫里欺辱左侧驸马。虽然左侧驸马并不清白,但导致皇权与军权彻底决裂的,确实是先帝随心所欲欺负侧室。而如今雨沐和锁儿的感情虽好,但仗着感情好而随意打骂侧室,隐患反而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