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屋内众人围灯说话,忽听庭外巨响,正要问,就见一个小厮p滚尿流的闯进屋里来,满头脸是血,边跑边喊:“不好了,鞑子兵抢来了!”惊的众人慌作一团,二郎警醒,拂袖熄了灯,一手拉林小姐,一手拖住聂祯往后院就跑,黎太太顾不得脚软,拽着聂祯后衣摆跟定急走,一串人草编蚂蚱似的跌跌撞撞,刚跑至后罩房,就听北边街上一片人呼马嚎之声,二郎跌脚道:“去不得了,清平世界,何时鞑子打进城里来!”眼见前院明火憧憧,更无处躲藏,急的摇手顿足,这时聂祯遭凉风吹透,头脑回来几分镇定,才觉此事怪异,乃道:“我儿,听人说北兵月中围了京畿,这才短短几日怎能抢掠的够,恐是地方土贼趁着人心慌乱,招摇幌子放火抢劫,如此却不打紧,从来贼怕坐地官,待我与他们首领说和说和,舍些钱财,多半无碍。”
话未落地,庭院豁然通亮,夹着一gu腥风,就见十数个长身大汉擎着火把穿堂结队而来,手中哨bang、快刀、铁尺、钢叉、狼牙bang、金刚圈,诸样兵器也有,x前腰间揣的鼓鼓的,都是抢劫来的金银,血迹斑驳,赫然可见,也不知他在外害了多少x命。
一时将聂家老弱围在当中,从后走出个披甲带盔的矮瘦汉子,众匪见他来到纷纷闪身侧立,聂祯忖度此人应是贼首无疑了,抬步上前揖了一揖,作势正要说话,那首领瞧也不瞧,倒提刀鞘就向头上一削,登时鲜血冒出,顺颊淋滴,聂祯抱头委地,唯闻哀嚎,二郎在后情急了,大叫:“好汉饶命!”首领听见声音,冷冷一笑,回首问道:“你是聂二郎?”二郎心下实惊,暗道:“我却不曾和这等人有过结交,他怎知我姓名?”略斜斜打眼瞟去,夜se难辨面目,又见四围皆是膀大壮汉,蓬发乱髯,狞眉怒目,好一似身落森罗殿,环饲群鬼间,不由倒ch0u一口凉气,骇的泪儿几不跌出,yu待答这首领,恐怕言语触怒,yu待不答,更难保不做他刀下亡魂,末了只好忍惧答道:“正是学生。”
那首领慢慢地踱来,趁着火光,将他从上到下细看一遍,道:“果然生个俊模样,也不辱没了…”二郎虽不解其意,然一心脱困,顾不上甚么文人风骨,更不敢肖他老爹那般拿腔作势,伏地噙泪道:“学生家中还有些资财,情愿献给大王,只求不伤我亲眷x命。”首领仰首笑道:“好说,你们的命爷爷视做玩物,要活,不过略撒撒手,要si,顷刻削头下来,你可明白?”二郎连忙叩首道:“明白,明白!谢大王恩典!”首领又道:“只是一件,听闻你娶了一房好娇妻,你两个今夜需留一个服侍我,你待留谁?”
一言既出,二郎听在耳中好如平地击雷,登时呆如木j瓦狗,又口角嚅嚅不知念些什么,继而两眼一cha,向后跌倒,手足癫痫ch0u动不止,忽又平地跳起尺来高,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再看他脸上时节,双目直瞪,咧嘴流涎,拍手跑叫,竟与从前痴呆一样无二,四周土贼看的乱哄笑,那首领以为遭他戏弄,气急举刀要杀,就见二郎已绕在众人身后,双手使力一推,将娇滴滴个林小姐推在那首领跟前,笑嘻嘻道:“他打我,他打我。”
林小姐陡遭变故,一时心不能转,合面朝前扑去,那首领却早张手接住,方才离远看不真清,这时两相凑近,盔下只见贼首年纪轻轻,眉目清晰,一边颊上横卧两条指头长的癞疤,分明是那言晏偷香之客,冷渡烟波之人!一声“玉念”尚凝于喉呃,两点泪珠儿已点碎尊前,玉念见她认出自家,也不多话,打横抱起来行至一处屋室暂做安顿,林小姐问道:“你如何竟沦落为寇了?”玉念道:“说来话长,只要你知道,不能得小姐身侧,钦玉虽生犹si,你在此稍候,我理会了手中事就来接你。”说罢起身拂衣yu去,小姐曳其袖道:“请你高抬贵手,不要伤他x命。”玉念冷笑道:“装疯卖傻之辈,何消吩咐惦记?”于是不顾言乞,阔步而出,一径行至后院,见那聂家父子母三人,一个抱头倒地,一个奔走痴颠,一个瘫堆念佛,二话不说,上去三刀六洞,轮流结果g净,又伙同群贼狂劫n抢,不消赘述。
却说林小姐在屋中怎安心得住,自是寻机要出,先向门上推了一推,纹丝不动,正转思破窗之法,忽听门缝儿处有nv子低言道:“林姑在屋里么?”林小姐忙答道:“是我”,心想不知门外何人,是好是歹,正思想间,轻轻一声栓响,门扇儿双分,月下站着个佝背婆子,包头皱面,瞧着眼生,这婆子认了是她,拉住往外便走,林小姐不敢声张,一面随走,一面低声问道:“你是何人?带我出去,必有重谢。”那婆子边行边道:“大妹妹,你不认得我了。”说着回首,大月亮地里,林小姐凑近细看几息,仍是不认得,婆子牵袖掩泣道:“我是你家旧邻,张家二娘!”林小姐恍惚一窒,再看时,眼角眉梢,依稀尚存文娘模影,只是青春全无,与半百衰妪无异。
二人草草相认了,虽还有千万言语待问,然此是非之地不可久耽,又循背影黑地处蹑足潜踪,悄悄0至角门,出至街巷中。两边人家俱已遭劫,瓦砾遍地,门窗尽毁,梁头柱尾余焰未消,火光下看见道傍四五人横竖倒地,身上剥的赤条条,血流蜿蜒成片,二人强忍惊惧搀扶迈过,一气行出两条街外,实在力竭,暂歇身于半堵破墙下,喘息工夫,方听文娘道出原委:“自去岁临昌大旱,我家破无依,沦为灾民逃荒,辗转流落登州聂家为奴,后来知道妹妹竟是这家的少夫人,可我落魄在这般田地又怎敢攀认,只在心里挂念罢了。今夜府上遭贼,我不忍随众出逃,暗中窥那首领所为,见他们来了又走,这才趁乱相救。”
一席话真假参半,大旱为真,家破为假,看官记得前文书说这张文娘和华空寺一对秃驴师徒g搭成j,气si了刘士远,大秃后因臂伤不愈败血而亡,只剩一个小秃难填yu壑,不久姘上了破落郎中魏大绝,两个整日寻欢作乐,不理旁骛,她那孩儿佛哥儿病了也不管,胡乱喂些符药香灰,果然不日si了,刘家族亲趁机又来发难,直告到衙中去,本来打通凤仁关节以为高枕无忧,然是岁大旱成灾,官府开仓赈粮,设棚熬粥,且自忙不迭,哪有心管她许多闲事,文娘便和魏大绝商议:“他si鬼叔伯把咱向si里催b,安心谋我这份家业,如今既无孩儿拖累,倒不如把手头东西折变了,离了这家稳妥。”大绝听罢,喜道:“早该如此!待出了此处,往陵州投奔我姑丈,人都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陵州,往后咱们置房买地,使丫环做富翁岂不快活!”二人一拍便和,连小秃也不告诉,暗地将值钱家什变卖金银,和箱笼细软之物装了两辆大车,投天明出北门,径往陵州去了。谁知荒年尤其路险,不到半途,这魏大绝身染时疫,自己开药煎吃了,顷刻一命呜呼。善哉!往日都是他治si别人,今日好教他受用庸医。
剩下张文娘一介单身妇人又有财货在身,怎得自保,早教人盯上,夺了钱财不够,j1any1n数日,转手卖与烟花院中,沦落不到半年,已教摧折的不ren形,鸨母见接不成客,不肯白养着,一再发卖,中间不知倒换几手,辗转到登州与聂家做灶下粗使婆子,这才接上与林小姐重逢这段故事。
林小姐这时已不是从前烂漫心x,怎听不出此中曲隐,只看她满面沧桑,知道是受过苦的人,不忍过问,二人本在墙根影中藏身,忽听远处行人奔突,百口呐喊,一个贼人举火把在后头相逐,似狼赶羊群一般,正追到这里,二人躲避不及,曝形于光下,贼人瞧见,忙高呼:“在这里,跑出门外了。”就要来捉,眼见走不脱,文娘把林小姐向街中一推,叫道:“妹妹走罢,我害你至此,今拿命还来!”说罢朝贼人扑过,阻其追势,贼怒提刀刺之,霎时刃背透脊而出,铮然可见,林小姐挥泪遁入乱民群中,随波逐流,人走也走,人奔也奔,浮沉半宿,随着一gu逃民男nv,十数人投在一间破屋内,身心已是累极,浑浑噩噩竟也睡了几个时辰。
惊醒时长夜未明,东方稀微,悄悄起出屋外寻些草叶露水喝了,不待心思落定,恍惚闻得远处马蹄声音,林小姐身经离乱已如惊弓之鸟,唯恐追兵又至,抬见前方一片g枯苇甸,抬脚跑将进去,蒲苇穗子盖没至肩,向里走了不多时,就听滩外人语喧哗,原来玉念一伙贼众追至此处,滩中土塌行不得马,乱哄哄下马改步,林小姐愈发心惊胆战,昏沉不辨东西,只往前跑,渐闻水卷风诵之声,拨分芦杆,脚下赫然一条奔涌大河,阻绝前路,回望身后追兵渐近,狰狞可憎,心想如落玉念手中,定遭圈禁侮辱,既知苦楚,岂容复来?眼下虽然途穷,然濒临水滨,应是老天指给我的葬身之处,于是也不迟疑,一气前冲,就要投水自尽,忽自上游滑来一叶飞蓬,船头立一人撑篙,高呼道:“林小姐上船来!”随言横篙引船以近,林小姐抓着篙儿顺势一越,正好落在舢板上,舟子把篙向岸上一点,轻舟逐流而下,倏尔远逝,如箭离弦,众贼寇见状气急败坏,又无奈何,徒望帆影指手嚷口而已。
林小姐在舟上半晌神魂方定,心想这人怎也知我姓氏?需得问清,若是好人还罢了,若有歹意,我今却无甚怕的,索x投河,无非一si罢了。那舟子似有所感,不待问,先摘了斗笠,露出半长头发,打了一个稽首,道:“檀越不必惶恐,小僧是出家人,不行恶事。”林小姐问道:“出家人怎知我姓氏,为何搭救于我?”这和尚乃将自家来路数说分明:“无非临昌旧人,华空寺小僧智清,经年前曾得小姐开示,照见法像真身,时感于怀。因时节大旱,寺中米粮难继众口,于是下山乞食,也曾流落饥民,也曾挟居匪类,到了登州地方,既见小姐遭难,焉有袖手旁观之理。”林小姐道:“荒唐至极,我竟认不得你,更何谈开示?”和尚也不争辩,口占一偈云:“如梦如幻,如露如电,如痴如醉,如生如si。”林小姐听这般说话全没头尾,都是搪塞之言,却已无jg神计较,想来自昨晚慌乱至今,水米未曾打牙,此时稍微松快些,顿觉头目森眩,说不出话来,靠坐在小仓中暂歇,一面留心警惕这和尚,见其行止颇为规矩,半日只站在船帮老实摇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掬了捧河水饮在口内,以解g渴。
彼时风平浪急,晴空疏朗,轻舟逐流飞逝,带动晓风水气,冲面薄凉,林小姐寂然垂首,思及早年事,确有随张文娘往华空寺还愿一节,更因在寺中,又和海宣,刘士远二人纠葛,当时只做命运无端,重来思之,愈觉蹊跷,联上文娘遗言“我害你至此”,忽然想到一切由头,似都起于留宿刘家之后,再想前后诸事,好如串珠成线,毕现明了。一时跌足惊顿,对凭浪涌,久也无言,正是:参透往事分明罢,白驹过隙不可追。
晚来饭罢,僧问前程,林小姐道:“浮萍聚散,唯愿归于旧乡。”小僧顿首,往后白日只管撑舟摇橹,晚来歇在仓外,凡事不理,秋毫无犯。如此随水一路向南,沿岸屡现倒尸,有时浮沉河面,鸟啄鱼噬,不忍卒观。所幸未遇追寇凶徒,顺流顺风,赶到槐山矶渡口时才交春半,只是原本浩浩汤汤的一条大河,早已g涸gui裂,行不得船,二人只得弃船从步,又二日,方至临昌瓮城北门,四下观看,好不惊魂骇目,只见:城门烧毁,垛口推平。瓦砾遍地,破鼓残鸣。人头cha在蒺藜刺,吊颈空悬堞眼坪。青烟裹尸尤喋血,尘卷h埃散幽冥。堆堆白骨,可有亲朋故友?空街索巷,无复j犬灯明!
移时东风乍起,吹动城头摇动,抬首看去,见高挂着一行尸身男nv,皆遭开x破腹,应是府中富户,面目未腐,尚可辨认,其中凤仁赫然在首,旁边nv尸玉淑作伴,初春风送,锦绣衣片和肚腑肺肠齐飞,乍暖还寒,九宵云霭共苍茫大地一se。
二人一路虽见荒野曝尸无数,尤以此处最为恐怖惊人,一时都静默无语。半晌,小僧如从梦醒,高诵一声佛号,道:“我的尘缘至此还尽,檀越请自寻安歇吧。”说罢朝南跏趺,双手合十,就地坐化了。林小姐想他通途拒食荤素,靠饮河水萍藻维生,到此处已是油尽灯枯了,于是亦合十深揖,拖些断木茅草掩于尸上,接引残火,与其茶毗了,方独向城中行去。
进城所见,萧瑟无边,三街六巷,漫无人烟,十室九空,东倒西坍,到了自家门首,全认不得——朱门洞开,瓦砾堆满,影壁后焚火未熄,从大门一直烧至厅前,梁柱倒的倒,厦檐塌的塌,“噗通”掉下块泥来,砸在脚边稀碎,原是个燕子窝,里边一团今年新雏,俱都烧si了。
走到垂花门里,上房门窗全无,门口趴着半截孩童身子,头顶留三块铜钱歪桃,想必是福哥儿,下半身不知跑在哪里。屋内黑烟滚滚,焦臭难闻,满院无一丝儿活气,于是也不再向里去,转往外走,忽想起那年华空寺外ch0u花签,ch0u着光光的一个板,h口小儿笑说美人扑了蝴蝶,大火烧了花园,原来都在此中作数。美人蝴蝶,付之一炬,花园繁景,归于焦土,aiyu憎怨,还本成空,殊途同归,jg妙圆融。
转出来行走街上,睁眼再看时节,魂魄为之一新,天地为之一澈,举目瓦砾,渐化沙土,泽被草木,岁岁荣枯,诸天星宿,各安其守,交持晦朔,乌兔奔走,哪里还有什么挂碍恐怖。遥见妙云峰尖亭亭云雾,便向山中行去,不知走到了何处,竟淅淅沥沥飘下雪来,华空寺中群僧饥瘦枯槁,x命只在si活之间,先惊春时落雪,后见林小姐飘忽踏雪而来,宝相恍如神仙菩萨一般,骇然伏地哭拜,林小姐行不顿足,径朝山上行去,凭立金顶,纵身飞跃,刹那清风呼聚,霞光团云,化雪成雨,解困滋旱,救获万民。是年皇庭振作,驱逐蛮夷,涤荡匪寇,重洗清平世界,再继朗朗乾坤。华空寺众僧便将此奇事传扬,远近百姓携老挈幼争相来拜,来时只见金顶赫然立着一尊五彩神nv石像,容貌衣冠皆与林姑从前无差,乃林姑仙逝所化,于是在此处建庙立碑,上镌“林姑登仙处”。
“各位游客朋友,这就是林姑娘娘登仙的故事啦,我们林姑山出产的五彩石全国闻名,00五彩石,小孩有知识,有需要的游客可以在我这购买五彩石手串、挂件、钥匙链,朋友们,还有一个来林姑山你不能错过的特产,就是导游手中的这本《林府旧事》,书中记载了林姑平生许多不传之秘,看过的都说好,华空寺主持开光,每本只要五文,五文钱,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却买得来我们林姑娘娘一份保佑,一份祝福!”小导游站在台阶,手拿小红旗扯嗓子喊的起劲,“切”,众游客纷纷不屑,“一本h书而已啦,网上都有得看,何必花冤枉钱。”小导游谄笑道:“开过光的呐,货真价实,灵验的不得了,网上哪里买的到。”还真有人动心砍价,三三两两买了去,这是个五十人的大团,小导游的手串,书本销路甚好,渐渐所剩无几,就站在山巅上喝水歇脚,身旁立着一尊巨大的林姑石像,静默眺望远山。
忽然一gu微风袭来,把那一本剩下的《林府旧事》乱翻一遍,末了停在一页上,中有一诗云:
天生yan异金玉质,昔人故事应未休。
红颜枯骨一弹指,锦绣灰堆几度秋。
婉转鲜妍惜未见,闲逞芳情思悠悠。
幕掩柴扉罢田事,卧听h叟话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