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堂上,师旭明并未落座,只留了?一道修长的背影。
男人将双手?负向身后,脸面稍仰,正对着堂上的那幅檀木红轴錾银镶边的丹青富春山水大画。
他仿佛看得入了?迷,连她何时来了?身后,以?身为?武将的耳力?,都未能捕捉到。
听闻身后动静,青年男子回过头来,但见少女莲步迈入厅堂,初光正上,她姣好清柔的脸蛋沐浴在淡而微醺的黄晕中?。
美玉般的明眸,闪烁着金色的晖芒,衬其人愈发华美而矜贵。
只一眼?,师旭明便可以?肯定,这是?自己的亲妹妹。
男人视线凝住,薄唇微掀:“般般。”
这一声“般般”,温柔而沉重。
不同于宁烟屿的狎昵,也不同于师家众人的疏离,听感分外独特一些?,但要说何处独特,她具体也说不上来。
总之第一面,她对师旭明没有恶感。
只是?也称不上一句“兄长”,她便保持着距离,没有刻意近前?:“师将军,喜贺高?迁。”
师旭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眼?睑轻轻地往下垂落,须臾之后,他再次扬眸,神情?已?是?极尽温和?。
“般般,前?些?年,我一直想去洛阳见你,可惜陛下调任我南下,也不得机会,我听说了?你在洛阳遇到的事,心下也很后悔,倘若我知晓你陷在水深火热之中?,我就该接了?你出来,哪怕是?前?往南方不毛之地,也该带着你,为?兄实在对你不起。”
师暄妍偏头看他:“你可曾让人,到洛阳打听过我的消息?”
若没有,说这些?话不过是?枉然。
师旭明颔首,声音了?夹杂了?歉意:“均被?江家夫妇挡了?回来,他们告知你在江家很好,吃饱穿暖,衣食无忧,我便想,你跟着舅父舅母,至少比随了?我餐风饮露要强。”
师暄妍听了?出来,他是?来替师家二老做说客的,于是?屏息凝神,作壁上观。
她坐到了?一旁的梨花木圈椅上,手?指轻触碧玉果?盘里的玉露团,兴致恹恹地品尝起了?糕点。
师旭明转过身,看着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妹妹,心下的懊悔也愈发深重:“幼时,阿耶不许我去洛阳探视你,实则也是?怕因此而触逆圣人,只要圣人一日不松口,承认当年的错误,他便一日不敢接你回长安。我知,我也不曾经历过你的苦楚,便谈要你原谅他们,是?慷他人之慨,所以?我今日来,不为?师家。说来唏嘘,当年兰台诸将,独师家如今最为?凋敝,阿耶是?要强的性子,他抱有必须重振门匾的雄心,是?以?将我五六岁时便丢去了?军中?磨砺。”
他投军之时,般般甚至都尚未被?母亲怀在腹中?。
十七年来,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妹妹。
师暄妍不愿与他深谈,他不过是?要让自己回师家待嫁,抬高?开国侯府的门楣,但早在还清那七百五十两之后,师暄妍便与那个所谓的家门划清了?界限,如今已?是?两不相欠了?。
“师将军,明人不说暗话,你打这些?哑谜,我听不懂,”少女侧身向食案,又?尝起了?果?盘里的火焰盏口缒,“你不妨挑明了?吧。师将军回了?长安,想必正在二老膝下尽孝承欢,何须又?带上我?”
师旭明又?是?一阵沉默,之后,他看向对自己满怀敌意的妹妹,低声道:“我不住家中?。”
哦。那便是?在长安有了?自己的官邸了?。
师将军现在是?金印紫绶的车骑将军,委实也不必与别人挤在一间窄窄的院落里,没得委屈了?这八尺长的壮阔身形。
师旭明道:“般般,家中?人可曾向你提起,为?何多年以?来,我始终不曾回过师家?”
师暄妍摇头:“不知道。不过这种师家内部的‘机密’,是?切不可说给一个外人听的。”
她不知道,也实属正常嘛。
师旭明涩然勾唇:“十六岁时,阿耶欲令我与太原王氏联姻,迎娶王氏宗女为?妻,复兴师氏。只是?彼时我心有所属,不愿娶妻,父母便抓了?我的心上人,对我以?此要挟。我寻她至山崖上,欲解救她时,押她的部曲却不慎手?滑,松了?她腰间的绳索……”
他再三地审问过,那的确是?部曲的无心之失。
也是?阿耶与阿娘的无心之失。
可一个区区的“无心之失”,却让他永失所爱。
他之一生,又?何尝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人都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旁人都劝自己,莫为?了?一介女娘与父母闹翻,并不值当。
但他堂堂男儿,却因父母之失害死了?心爱的女人,他有何面目立身?
远走南地,自我放逐,又?是?萧萧数年。
师暄妍听得震惊,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糕饼,纳罕地望了?过来。
见到失神的师旭明,她对他,不禁产生了?一丝同情?。
“十六岁离开家门,此后我便几乎不曾再踏进家门一步,只唯独一次,阿娘矫作病入膏肓,性命垂危,诓我回家治丧,我入家门后,得知上当。时到如今我亦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阿耶与阿娘,袆娘之死,我始终无法释怀。”
他一派真诚地望着她,看着侧身向圈椅背,陷入了?沉思当中?的师暄妍。
“我今日登门,不是?为?了?要请你回去,般般,只希望,”他深吸一口气,说出的话,口吻愈发赤忱,“我今后便要在长安供职,你若不愿回侯府,便将我的府邸视作你的娘家,般般,你有兄长,有人撑腰。不要害怕,只管安心地嫁与太子。”
怕她拒绝,因此不等师暄妍张口,他又?道:“来时,我已?请示过太子殿下,得到了?他的首肯。”
既然宁恪答应了?,她也没甚么可说的了?。
她与师旭明不熟,凭空冒出一个“兄长”来,这般见了?面,也很尴尬,三日回门不过是?走个过场,只要不回开国侯府,回哪儿都一样,她便不再拒绝。
师旭明说完话,便让人抬上了?他为?师暄妍准备的见面礼,一笔丰厚的嫁妆。
这嫁妆一共六十四抬,被?他麾下的校尉陆续地搬进来,浩浩荡荡地填了?一整个院子,满院珠光宝气,铜臭飘香,师暄妍也为?之咋舌。
好似天上突然降下来一块香甜可口的巨大馅饼,足以?够她一生享用不尽的了?。
师旭明是?人未到,礼先行,礼多人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