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台伸手过来拧一拧她那腮帮子,“你说这话,仿佛忘了你自?己就?是?位明媒正娶的奶奶了。”
络娴歪着脸笑,“我嚜比不得这个,咱们屋里就?只我一个,有能?为没能?为,都只能?我办了。”
“那改明日我再讨一个,看你还?说不说这话。”
络娴恼道:“你敢!”
贺台笑起来,眼睛只管宠溺地?停留在她面上,一会又咳嗽了两声。络娴忙劝他进屋去歇着,贺台只好依了她起身,看了眼玉漏,“你这两日多?劳神帮着点,等清明一过就?松快了。”又告诉络娴,“宗祠的祭文你请三?弟写一篇,大老爷那头不得空,去年大哥请他写他就?不耐烦,还?骂了大哥一顿,说他不学?无术,连个祭文也写不好。”
原要打发个小丫头去池镜那头传话的,偏玉漏站起来道:“她们也累了一日了,还?是?我跑一趟吧。”
络娴一看窗外,天色已落,廊下亮了灯,丫头们都各自?回房歇下了,就?只西暖阁那头还?有个佩瑶。不过那是?个有架子的人,仗着是?这房里的执事丫头,从不做这些跑腿传话的小事,素日只服侍贺台的饮食汤药和打理?这房里的事,旁的一概不管。只好还?是?玉漏去。
天黑下来,园中?已无人闲逛,只有一队查夜的人老远走过,那幢幢的一串灯笼影从黑魆魆的树荫里滑过去,有一抹淡淡的月痕弯在天上,不见有星,想必明日要下雨。玉漏提着灯笼,心里头还?在替络娴点算清明诸事有无全妥,这不但是?络娴崭露头角的时机,也是?她头一回在老太太跟前露脸。一面又想着池镜的事,很擅长一心二用。
走到半路,又倏地?顿住脚,稍作踟蹰后?,便将脚一转,往厨房里去。灶上正有两个值夜的厨娘忙着熄火,玉漏忙进去喊住,“妈妈请慢一慢,我这里还?要用火呢。”
因这两日为清明备席,玉漏少不得到厨房里来,婆子们都认得她,晓得她如今算是?络娴手底下的“小账房”,打起算盘来热辣老道,却留有余地?,不轻易得罪人,所以大家还?算和气。
有个婆子迎前来问?:“这么?暗了,二爷二奶奶还?要吃饭不成?”
玉漏摸出几个钱来递给她,“不是?二爷二奶奶,是?我傍晚到大奶奶屋里去说话,把晚饭耽搁了。又不好劳烦妈妈们为我忙,只好自?己来做个什么?吃。”
那婆子得了钱,又听见不劳烦她们,自?然乐得做这人情,“正巧赶上了,灶还?没熄,我再替你添两根柴火。只是?你要做什么??你去那几个篓子里瞧瞧,菜蔬都在里头,那几个缸子里是?装的各样细面。”
玉漏看见有磨得细细的玉米面,想起她娘家常做过的一样玉米面甜饼,又可?口又便宜,因而扭头问?:“有鸡蛋没有呢?”
“鸡蛋也有,我给你拿去。”
就?着打两个鸡蛋,玉米面里再添些白面,又加上蜂蜜,加上水搅成面糊糊。搁置一会,那火也正烧得旺起来,便在锅底抹一点油煎了好些薄薄的玉米甜饼出来。
一婆子在旁看了一会,笑问?:“这是?哪里的做法??”
另一个年长许多?的婆子道:“这是?乡下人户常吃的,我记得从前老太太年轻的时候还?叫人做,后?来慢慢也不再做了。”
玉漏看她二人一眼,“老太太到了你们府上,常吃山珍海味,乡下野食自?然就?不和胃口了。”
那老婆子一个不妨,话从嘴里溜出来,“倒也不是?,只是?那会二老太太四老太太她们背地?里笑她说:‘地?头里出来的到底是?地?头里出来的,就?是?浑身裹着绫罗锦缎,也还?是?遮不住脚上的泥。乡下人专爱吃这些糙食,给她翅参鲍肚她还?不和脾胃呢。’老太太听见这话就?不再叫人做了。要说我们老太太还?是?命好,嫁的是?大老太爷,到底给她熬过来了,是?大老太爷袭了侯爷,乡下出来的又怎的,还?不是?封了诰命。”
玉漏忽然心神一通,暗暗打算着,一面自?己拿个小提篮盒装了,一面要匀些给两个婆子吃。
两个婆子直摇手,“姑娘都带去吃,我们才吃过晚饭,哪里还?吃得下这些?”
其实还?是?嫌这饼没滋味,他们府上就?是?吃饼也是?带各色肉馅的,就?连甜饼也或是?玫瑰豆沙的,枣泥山药的——云云种种,总之一律往精致去做。这样的做法?,穷人家才吃的。
玉漏见她们推辞,也不多?让,仍旧挽着提篮盒去了。走到池镜这头来,见院门已关,就?扣了几下门,却是?那个叫金宝的丫头来开的门。
一看金宝穿着身妃色寝衣裤,玉漏忙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二奶奶打发我来请三?爷写一篇清明祭宗祠的祭文,没承想你们已经歇下了。”
金宝笑眯眯拉她进门,“没睡,就?是?闲躺在床上。我们三?爷也还?没睡呢,还?在看书?,快进来。”
跟着进去,只见外间的灯都灭了,只东西两边碧纱橱内还?亮着灯,用昏黄的光从竹青色的门帘子里透出来。金宝打帘子引她踅进东边碧纱橱内,“三?爷,你就?是?想睡也睡不成了,有人找你有事呢。”
池镜在书?案后?头的大宽禅椅上看书?,也是?穿的一身莨纱寝衣,有件靛青的道袍松松散散的在他肩头挂着。他没抬头,额被烛光映出一片漠然的苍黄,“什么?事?”
玉漏近案前一步,“二奶奶叫我来请三?爷写清明的祭文。”
池镜方抬头,似笑非笑的倚到椅背上去,“都这么?晚了,才想起来叫我写祭文?”
“二奶奶前一阵忙忘了,还?是?二爷才刚提起来的。后?日一早就?要用,只好烦三?爷辛苦一点。”
金宝朝池镜嗔去一眼,扭头向玉漏道:“他这时候且不睡呢,你只管叫他写。你坐,我去给你倒茶。”
谁也没说写完了再打发人送去那边的话,玉漏将提篮盒搁在几,在窗户底下坐下来。池镜收起案上的书?,把玉漏一望,“那提篮盒里
是?什么??”
屋里已没了别人,玉漏先朝他挤一下眼睛,又咬着嘴朝他笑,“是?我亲自?做的一份点心,想你一会你写饿了就?有现成的吃。”那神色语气还?如先前那般隐秘亲昵,好像这些时他从没冷落过她,连傍晚亭子里的事她都没察觉出什么?似的。
池镜将胳膊搭在两边扶手上,十字交扣着悬在肚前,含着笑意的眼睛在她身上审视着,那目光和他的笑意一样,泛着凉,“一会放冷了还?如何吃得?”
“不怕的,我只放了点蜂蜜和鸡蛋一齐做出来的,就?是?冷了也是?松松软软的可?口。”她特地?把提篮盒的盖子揭给他瞧,听见碧纱橱外脚步声渐近,匆匆向他吐一下舌,就?忙把盖子又阖上,起身去迎金宝的茶。整个显出一种机灵的俏皮。
金宝端着案盘让了一让,“烫得很。”
她放下茶也不走,在窗下另一张椅上坐下来。今晚原该她值夜,躺在那边内室里也睡不着,很愿意和玉漏说会话。
“你在我们这里还?住得惯?”
玉漏点头微笑,“住是?哪里都住得惯,你们家的屋子宽敞,连下人们睡的被褥也软和。”
金宝又问?:“你的病好全了么??”
“伤寒早好了,就?是?肠胃还?有点不大好,吃饭还?像有点难克化得动?。”
“那你该吃稀饭的。”
玉漏低头笑笑,“前些时已吃了好几日的稀饭,不好再劳烦厨房给我单做。”
金宝怨道:“我们厨房里那些妈妈是?难缠,就?连我们偶然想起来要吃个什么?,也还?要送几个钱去给她们她们才肯去做。常说忙不过来,不过是?托词,厨房里十几口人,还?会忙不赢?”
说着,抬头看见池镜阖着眼靠在椅上,还?不见动?笔,因问?:“三?爷在那里磨蹭什么??素日写什么?文章可?没见你这样苦思冥想的。”
池镜撩开眼缝睇她,“你这里嘀嘀咕咕说不完的话,我听着都吵死了,叫我如何动?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