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细不满地蹙眉,“你没把握,干嘛给她希望?”
“凡事连想都不敢想,就会成她那个样子。我就是要她想,回去想想另一种生活是什么样子,死灰一片,投个火种试试。”
“当宿管是好,环境好,收入稳定,有食宿,也可以离她家人远一些……”这样的工作,没有关系是绝找不到的,虞一若不开口,冯秀当然想也想不到那儿去,冯秀这样在海岛上生活半辈子又被苛刻过的女人,所能想到的工作,无外乎是菜市场、大排档、海鲜干货加工等零散工,脏乱环境中弯腰挣得碎银几角,也许连房租都难以支撑,比起“嫁个好婆家”,实在是飘摇来去、前路茫茫。可在城里,在整个社会上,宿管这工作也压根谈不上有什么身份地位,就连这也想不到,因为是个稍微轻松些的营生,被上头的人一把抓走去惠及自己的亲戚了,不是活在下头的人视野所能触及的。
虞一说:“没事还能骂骂学生,每天听小孩子问问好。”
方细忍俊不禁,一时屋内的氛围缓和了,她们仍像从前一样谈天说地。
“你呢?方老师,婚事进展到哪里?有其它想头吗?”
“快了吧。这学期结束就要过礼。”过礼即是下聘,再往后就是婚宴了。方细从口袋里掏出周校长的名片,贴着茶几台面飞到虞一面前,“有人请我跳槽。”
“这学期也没几天了。”虞一拿起那张名片看,“你怎么想?”
“我不知,需要点时间想想,私立学校工作忙,不知顾不顾得过来。”方细忽而很感激虞一的询问,先问她的想法,而非自说自话,自从定下这桩婚事,她的生活中多了大量自说自话的人,个个要来指点一番她的人生,久而久之,她的姿态竟开始变低了,有时就任由他们说,再一听,又觉得也许他们有几分道理……
三人就成虎,全社会共同镌刻的真理,更是板上钉钉,或早或晚、或深或浅地要钉入每个人的脊骨,压低每个人的腰。再低下去,就像冯秀,再看不见高处了……
虞一再次说:“你慢慢考虑。所有事情都还可以考虑的。”
“谢了。我下午还有一节自习要看,先走了。”方细站起身,她忽然想起华老师,“对了,虞老师,”她本来想问,你会做饭吗?话到嘴边,她问:“你喜欢吃什么?”
“酒?”虞一对她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有些诧异。
“除了酒呢?”
“草莓?”
“现在不是季节,等冬天吧。”她淡淡地说完,淡淡地走了。
虞一笑笑,再看一遍那张名片,若方细跳槽,怕是再没有冬天,而是此生陌路了。
她伸懒腰,补一觉,去跟完了晚自习,下班开车过海。
过了夜间十点,岛上沿海公路灯与灯相距颇远,每开一段就转暗,几乎没有车,她惯常开很快,车里点香氛喷雾,放英文摇滚乐队。
她意识到有人跟她,开到与她并行,她自车窗望出去,是一辆摩托车,方光辉没带头盔,坐在车上向她傻笑。
他在风中咧嘴大喊:“虞老师!虞一!”
她礼貌笑笑,根本听不见他在喊些什么,她的车严丝合缝,是高端车型,连一丝呼啸的风声都漏不进来。
但他一直像个苍蝇似的在她侧旁飞舞,扰乱她的行车视线,她笑了几次,懒得应付了,就一踩油门,马上将他甩到车后。
他也转动车把,非要赶上她不可,似乎把这当作情趣,你追我赶的游戏,摩托与汽车前前后后,二轮的堪堪赶上四轮的屁股,他大喊:“虞老师!我追你呀!我追你呀!”
虞一仍然没有听见,她的车载音响在放《godisagir1》,隔绝一切外在声,她从后视镜见他追得起劲,觉得好笑,有意捉弄,干脆开到,在沿海公路直飚往前,摩托车的前轮转太快,与路面摩擦得已快冒出火花,他在风中兴奋不已,觉得自己此番样貌一定潇洒迷人,时已逼近1oo,他几乎感觉自己要在空中飘起来了,可对于虞一来说,仍是稳稳当当坐着,只是轻踩油门罢了。
临近大桥关口,虞一减,可那摩托车已经减不得了,忽的一个巨大黑影从车窗外往前飞去,虞一终于隐隐听见爆裂一声,方光辉连人带车往前飞翻,不知飞了多远,人比车飞得更快,车落地,砸在了人身上。
32-1
方光辉的母亲赵雪芬不明白,哪里出了错使得如此厄运降落在她的家庭。她一生恳切,早晚敬香,每逢月圆向神明奉礼;她的丈夫受乡邻敬重,身为兄长,关照弟妹;他们一生都未行差踏错,在正确的时间结婚生子,从未主动伤害过谁、亏欠过谁,婚后连生三个都是男孩,是香火的延续,也算不亏欠祖先。
她的孩子,那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各种仪器,只有一息尚存的长子,他也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在她心目中,他纯真、善良,他不懂事,可他总归还小,他念不好书,可小孩子耐不下性子念书总是正常的,村里人人都喜欢他,长辈们握着他的手,说这就是阿忠家的老大呀,说他孝顺、将来会有大出息……
她不明白,这个世界是怎样将她的孩子养育成愚蠢而不自知,无法对任何事情负责、乃至无法对自己的生命负责的人。
床尾的病历单在她眼中是不公的审判:某某处粉碎性骨折、某某处撕裂伤、重度脑震荡……医生告知,他极有可能终身失去劳动能力,最好的结果是轻微残疾。她不明白,她只能彻夜流泪,仍然试图像曾经将他怀在腹中般守护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