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待到他离去很久之后,慕容冲仍是立在原处。
并非如慕容泓所想,触及了伤心往事,哪怕那些过去都是如同梦魇一般的记忆,可他却从不会惧怕回忆。他知道多深的恨都是会随着时间淡去的,而只有刻骨铭心的回忆,一遍一遍的回忆,一遍一遍的二次经历,才会让那种恨每一日都如同崭新,才会让他时时刻刻都记得苻坚这个名字,记得自己终有一日要杀回长安,一雪前耻。
此刻他虽然一动不动,然而神智却是清醒的,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可是,他发现自己竟当真“不知道”。
那些历历如昨的记忆里,苻坚曾用马鞭用盐水对自己进行极端的折磨,曾把自己按在床上狠狠贯穿,却也曾在自己受伤之后寸步不离地照顾,也曾在自己昏倒之际把自己按在怀中死死抱住。
在这世上,他是带给自己最深切痛楚的人,是自己最恨的人,却也是唯一一个会顾及自己感受的人,为自己感伤而直至泪落的人。
这世上,唯一一个爱自己的人。
可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意识恍惚间,慕容冲踉跄着走出几步,伸手死死撑住几案,轻轻地喘息着。然而仓皇间衣袖一挥,扫落了其上的那盏油灯。
油灯翻倒在地,点燃了不知何时掉落在地的《阿含经》。慕容冲见状突然清醒过来,立刻拿起桌上的茶水浇去。
一缕白烟腾起,原本不大的火势就此熄灭。
慕容冲背身靠在几案边,看着那卷《阿含经》大部分页数已然被烧得模糊不堪,片刻之后,却忽地大笑起来。
是的,他对慕容泓所言不假,这《阿含经》着实是他近日才想起一看的。原本以为如此终归能够获得几分解脱,然而此时此刻他才发现,此举当真太过幼稚。
若当真如佛教所言,五蕴皆空,六根清净,自己岂非应当放下一切?
或许别人可以,可慕容冲是万万不行的。人道放下不易,殊不知,背负往往才是最难的。
慕容冲慢慢地蹲下-身子,伸手去拿那佛经,然而五指触及之处,只余下一片滚烫的黑灰。
可他仍是笑。
佛度众生,度一切苦厄又如何,他慕容冲早已无可救药了。
只是这佛经上却当真有言不虚,只可惜方才慕容泓念到两处都未曾继续下去,并未念及他真正触及他心底的句子。
佛云:夫去欲者,以不净观除之。欲从想生,以兴想念,便生欲意,或能自害,复害他人,起若干灾患之变,于现法中受其苦患,复于后世受苦无量。
佛亦云:是故,当想念,以无想念,便无欲心,以无欲心,便无乱想。
佛云:爱为网、为胶、为泉、为藕根、为乱草、为絮,从此世至他世,从他世至此世,往来流转,无不转时。
佛亦云:怨憎、恩爱,此二法由爱兴,由爱生,由爱成,由爱起。当学除其爱,不令使生。
——当想念,以无想念,便无欲心,以无欲心,便无乱想。
——当学除其爱,不令使生。
——除其爱,不令使生。
——除其爱,不令使生。
……
苻坚一身冷汗地惊醒。扭过头,一眼便看见慕容冲卧在自己身旁,夜色之下,双眼微闭,面容干净。
“冲、冲儿……”他忽地俯下-身子,几乎是无法自持地将人用力抱在怀里。仿佛只要这一次抱紧了,人就一生一世不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