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时天已昏暗,云霾间漏出几缕将要逝去的薄光。地上的水被来来往往的乌靴踏碎,水洼里倒映着残破的天穹。此时分明是夏初,阒都却仿佛还浸泡在雨季里,已经连日不见晴空。
海良宜这会儿才得空,他坐在太师椅中喝着酽茶。人老了,精神难支,他已经感觉到困乏了。可是四处都是办差的官员在走动,来往的文书也需要他过目,他不能休息。
“阁老,”孔湫暂歇案务,在海良宜下方恭敬地说,“这次军粮出事,户部必须担责,昨夜学生已经把三司会审的请求呈报给了皇上。这事不能拖,学生今夜就着手缉拿如何”
海良宜拨着茶沫,迟迟没有接话。他看着窗户,过了许久,才说“坐了太久,乏得很。这会儿皇上还在用膳,你与我出去走走。”
孔湫亲自从小太监那里拿了海良宜的氅衣,替他披上。两个人走出办事房,外边已经暗了,孔湫提了只灯笼,跟着海良宜沿着内阁办事院的小花园走。
“你想缉拿魏怀古,这是没错的。”海良宜吹着夜风,反而舒服了些。他又慢走几步,说“此次关乎边陲安稳,对于魏怀古,你不能手软,依照律法办就是了。”
孔湫猜海良宜还有话要对自己说,当下为海良宜照着路,已经改了称呼,说“老师垂训得是,学生也是这般想的。他这次胆大包天,就是太后想要包庇他,也是不成的。学生看他今年行事越来越没有分寸,早该有人给他敲一敲警钟。军务不比别的政事,这件事绝对不能够姑息。”
“离北王再度披甲上阵,就是在敲打阒都啊。”海良宜停下来,已经看不见天地间的光亮,他默然伫立,又说,“萧方旭是头狼,他在离北与花氏那么多年的角逐里都抱病不出,看着萧既明殚精竭虑,看着萧驰野受困王城,他把两个儿子都置于险境,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
孔湫被海良宜的语气所感染,不自觉地沉郁下去,说“让步,离北王是带着儿子们让步。世家在阒都久立成墙,他从边陲击破了规矩,他也许有过可以更进一步的机会,但是他退后了。”
“他退了,太后却没有明白。”海良宜觉得身心疲惫,他说,“太后没有明白,魏怀古没有明白,世家也没有明白。萧方旭打破了规矩,他退步不是因为害怕了,而是愿意成全大周与离北的君臣情谊。所谓物极必反,他们追打得这样急,就犹如在催促着萧方旭回头。自古以来权争不可避,但是涉及到战事,就往往是大厦将倾的不祥之兆。咸德年中博兵败,当时满朝皆是贪官污吏,把政务糟蹋得一塌糊涂我们重拾狼藉,内外皆遇困境。”
海良宜在风中咳嗽,他不要孔湫扶。
“国库今年才有余力承担地方赈济的费用,厥西争气,解决了两大军粮的难题。离北稳定,边郡稳定,能臣江青山也即将调去中博,中博复兴有望。太学兴起,寒士渐增。都察院有岑愈带领,后起之秀还有余小再,皇上也不再耽于玩乐。”海良宜逐渐悲怆,“我本以为大周晨光将至,如今却愈感觉力不从心了。”
孔湫大惊,强扶住海良宜,红了眼眶,说“老师怎的说了这样的丧气话离北王万万不是那种人,这一次由学生主审,绝对不会让离北委屈了去,一切尚有转机”
海良宜却没有振作,这具瘦骨嶙峋的身躯还能支撑大周走多远他是独木难支,他与别人不一样,他既不能像世家一样肆无忌惮地行事,也不能全然倒向离北。他是内阁元辅,他撑的是李建恒,他必须在局势之中,做出一个维持平衡的选择,尽管这个选择可能会使他落得个死无全尸的境地,他也必须做。
“离北的怒火已经点燃,萧方旭驱兵鸿雁东山脉,待到战事平息,他必定会回头跟阒都算这笔账。”海良宜在咳嗽声里平静下去,“到时候不论他如何作,我们都不能放走萧驰野,即便离北肯拿世子妃6亦栀和世孙萧洵来换。他把两个儿子置于险境,还有磨砺之心,为的就是这一日。萧既明身受重创,正是该藏锋敛锷的时候。萧驰野少年成名,萧方旭把他搁在阒都锻打六年,如今锋芒已露,刀刃已成,让他回去,就是放虎归山。我已经到了这个年纪,泊然,我撑不了多久了我们要厚待离北,却仍然不能放开绳索。我知道待我身后,天下有的是人骂我昏聩,可是泊然,谁敢对我说,离北真的不会反启东真的不会反即便今日的萧方旭能忍,他日坐上统帅之位的萧驰野就真的能忍吗大周下不起这个注该给离北的,由我做主,一样都不会缺。这次魏怀古胆敢倒卖军粮,你依照律法斩了他谁求情,我便直谏弹劾”
孔湫应声。
海良宜略顿片刻,强撑精神,说“我要寄信给离北王,免除监军一职,这次朝廷不派都察太监去搅事。离北铁骑的大小军务,仍旧由离北王自己主理。”
孔湫犹豫一下,说“免除监军一职,只怕太后不会同意。”
“大周没有皇帝吗后宫不得干政乃是百年陈训,这次由不得她做主。况且打仗不是做文章,派几个只会阿谀奉承的阉人去,有什么用处不过是浪费粮食罢了。”海良宜再走几步,说,“宦官都是天子近侍,二十四衙门堪称内朝,他们久居深宫,既不知人间疾苦,也不懂圣贤之道。潘如贵也是上过内书堂的太监,可他做的都是构陷忠良、祸害社稷的事情。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阉党才除,不能再给他们机会。我马上让陈珍拟好折子,今夜就上奏皇上。”
那边福满提灯来寻,不敢走近,只远远行礼,肃声说“阁老与尚书大人快请,堂内有宣。”
海良宜闷声应了,对福满也没有好脸色。孔湫搀着人往回走,挨着海良宜的身体,才知道元辅已经瘦到了何种地步。他心里酸楚,借着昏暗,没有表露出来。
萧驰野重整衣冠,再度入堂。这次薛修卓也在,他位居末端。
“军粮案事关重大,又牵扯官商勾结,对地方官员影响不好,如果不能立即严办,只怕会让小人心存侥幸,把律法视为无物。”岑愈在外边抽过烟,这会儿耐着性子,说,“皇上,臣请今夜就着手查办,先将魏怀古缉拿到刑狱,连同魏家账簿、庄子都着人看管,不能让他们趁乱转移赃款。”
李建恒也撑了一天一夜,此刻乏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勉强点着头,说“军粮是大事,他坏了事,该杀该封内阁参酌着办就行了。”
“此案牵涉甚广,就是山也要留职待审。魏家又家大业大,仅凭刑部单独行动,恐怕半月之内也办不下来。”萧驰野拇指轻轻磨在虎口,骨扳指缓缓转动,他说,“同样三司会审的疫病案悬而未决,都察院为了严防其他地方出现这样官商勾结的案子,还要腾出人手下查各地账目。我看大家都有难处,人手也紧张。”
“侯爷说得有道理,”薛修卓温声接道,“不过凡事都有轻重缓急,离北正在打仗,军粮的事情就是头等要事,刑部、都察院也自然要以此事为先,这没什么的。”
李建恒榆木脑袋,听出萧驰野在暗示他什么,可被薛修卓这么一打岔,又不知道该怎么接。他抓耳挠腮,看向海良宜,说“阁老的意思呢”
海良宜谁也不看,顿了一会儿,说“侯爷是担心三司会审拖延太久吗”
萧驰野说“三司会审流程太杂,魏怀古久居高位,心思手段都不同于普通人。我是担心留他太久,会节外生枝。”
李建恒赶忙说“不错,魏家素来孝敬太后,此案若是拖得太久,朕也担心太后为此忧思伤神,坏了身子。”
“可是没有三司会审,就不能彻查下边的倒卖杂线,”孔湫不同意,说,“这些人都是得到了魏怀古的包庇才能这样大胆,留着他们,皆是祸患。”
“我只是担心时间,不是说不查。”萧驰野看向李建恒,“阒都难道就只能走这一个流程”
李建恒心下一动,拍腿接道“查办案,就应该让锦衣卫来嘛上次奚鸿轩纠集江洋大盗一事,那个沈泽川办得很快,不如就由他来主理此案。”
薛修卓说“这样大的案子,交给锦衣卫同知恐怕不行,沈泽川品阶受限,交给指挥使韩丞更加合适。”
萧驰野把目光转移到薛修卓脸上,扯唇一笑,说“不错,沈泽川确实不适合主理此案。他年纪轻,资历浅,又与我存有宿怨,交与他我不放心。”
他以退为进,反倒说动了海良宜。海良宜知道韩丞与萧驰野也有交情,担心萧驰野借此把案子办得太过,不如就交给与萧驰野素来不和的沈泽川来办。两个人针锋相对,相互监督,谁也没办法再动手脚。
“侯爷这是成见,沈泽川确实是年纪轻,资历浅,可他先受天命提拔擢升,又接二连三地处理了难事,叫他再历练历练,也是好事。”海良宜转头对李建恒说,“此案由锦衣卫主查,那就是诏狱理事,沈泽川又恰好是北镇抚,他职责上说得过去,合乎情理。只是一味图快反倒不好,虽然略过了三司会审,但是三司都察还是要的。皇上意下如何”
李建恒知道海良宜这是让步了,也不敢偏向萧驰野太过,立刻应了,说“朕立刻下旨给他,今夜就开始查办。”
连续两日的明理堂议事终于稍作停息,大家都要回去休息一夜。出来时李建恒专门让太监抬轿,把海良宜抬到了宫门口坐车。孔湫等人一起往外走,萧驰野跟他们颔示意,便独自去了。
孔湫看着萧驰野的背影,叹声“我看他这是伤了心,信不过刑部主审,想要跟韩丞一起查。”
岑愈下着阶,说“韩丞又是什么人阁老选定沈泽川才是对的。延清是直接回府吗”
薛修卓跟在后面含笑,说“是,这几日都歇在办事大院,今夜该回去收拾收拾,过几日还有案子要办。”
岑愈对后辈很是垂爱,也多有提拔。都察院里的余小再就是他亲手带出来的,他对沈泽川也偶有垂训,都是关切。对于薛修卓,他也惜才,听了此话,少不得鼓励一番。
三人就在宫门口各自上了马车。
深夜,薛府的下人听着敲门声,便披衣来看。门外站着的都是带刀肃容的锦衣卫,他一惊,还没来得及问话,为的乔天涯就悠然地挤进门,把人推开。
“吃了吗这会儿时候还早,想必没有用饭。那你就去告诉厨房,连我们锦衣卫的一起做了,顺路叫人都起来,我们要搜宅子了。”
管家提灯相拦,嚷道“大人,这怎么能成还没出示搜查文书”
“但凡是妨碍公务,耽搁搜捕的人全部拿入诏狱,”沈泽川站在门口,目光阴戾,“告诉薛修卓,我找他。”请牢记收藏,&1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