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在哪里?”
“公子也喜欢梨花吗?”晚歌听闻又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公子若是想看梨花,便去西城外的孟拓山看去罢,后山虽险,过了一道儿折过去,便是大片的梨花木了。”她笑道,“这个时节去恰好呢,公子。”
她的笑容羞涩可爱,凌生心里有什么淌开,话语也不曾加以束缚了,“那你随我一并去,可好?”
接下来是第三次,第四次。
等晚歌回过神来时,孟拓山那半片山腰的梨花木已经将谢未谢,零落满地软软雪花。她的手被身边高挑清俊的斯文男子握着,干燥而温柔的温度。
“公子不是说……要上京赶考吗?”
“那是骗你的。”凌生笑笑,静静地说,“晚歌,莫叫我公子了,等我回去我与父亲说上一番,便来找你提亲。”
他在撒谎,他回了故乡,妖灵界。
妖灵界妖气诡谲笼罩整片天空,黑山鬼婆手执一支长烟,细细小小的眼睛瞅他,挤着一脸皱纹笑道,“少爷您真要变成凡人?渺小人类有什么好的,少爷您贵为天狐又何须与这卑微存在为伍?”
凌生道:“我心意已决,你且将法子告与我便是。”
黑山鬼婆抽口烟,烟幕弥漫,眼里精光闪过,“人妖殊途,您又为天狐血统,化人之术您须彻底散尽妖力,连魂魄都需改变,其间痛苦自不必说,即便成人,您日日夜夜都得受术法反噬蚀骨之痛,直到您阳寿已尽死去,就算死了。”鬼婆阴森森笑了,“魂魄受损约莫也是难以转生,您又得修行鬼道之术流浪于阴曹地府,这般,您可是要想清楚了。”
凌生握紧双拳,阿歌单纯青涩的笑靥在眼前晃动,他低低道:“我若为妖,无论此生,未来她生生世世也不可与她在一起,妖滞留于人间吸食身边之人魂气,我不可害她,但若……但若我若为人,即便仅此一世,与她安稳度过也是好的。”
化人之术本为诅咒,宛若地狱焰火焚烧,他再去见她时,面如白纸。
“凌生,你怎么了?”阿歌一脸担忧,秀眉微微蹙起,凌生淡笑着伸出修长的手指抚平她眉间的小小皱褶,轻声说:“这一世我们可以好好一起了,阿歌。”
阿歌露出如花般的微笑,如晨风露珠,她回答:“我哪里一世,我们生生世世在一起罢。”
【陆】
凡人身体承受不住术法咒印带来的反噬,未过几年他便病痛中逝去,那一段温柔如花的时光如今想来,是他愿意拿任何美好去交换的记忆,也是他追悔莫及痛极至今的记忆。散尽妖力全身被灼烧痛楚日夜折磨,可他每每望见她单纯清澈的笑脸,恍惚觉得,这一切太过值得。
他死后,她孤独终老。他魂魄不可在转生,他灵力本就非凡,阴间在地府当差,做了无常。
一生尽,他已满足,只希望她来生再有好的姻缘,他身为无常暗中静静守护便够了。
她生魂来阴间他为了掩盖真相未去见她,叫鬼卒与她说他早已投胎转世,她在奈何桥头痴痴等了一阵,还是去了。第二世他去看她,竟发现她竟然保有前世的记忆,那夜她酣睡,梦中轻轻呢喃他的名字。
凌生震颤,折身去妖灵界。
黑山鬼婆抽烟道:“并非保有前世记忆,只是单单记得少爷您罢了。”
凌生寒声道:“此话怎讲?”
鬼婆笑了一声,“您与她日日一起,您的愿望哪里是与她只此一世,生生世世才是希冀的罢?术咒反噬早已烙印在她魂魄中,无论转世多少,她都无法再爱上别人。若是留在阴间游荡无肉体寄宿,诅咒便慢慢渗入灵魂深处不可超生。”
凌生面色苍白眸中戾气,鬼婆叹一声道:“此咒术本就是妖灵界祖先传下来,无可破解,人与妖之间,哪里会如此容易?一开始,老朽便说诅咒哪里能真正遂人所愿。”
他只能默默回到酆都,一世一世如那年江南彼岸花灯,晃晃悠悠,随时光逝去。她所爱之人早已成为阴间无常,世世岂能得好姻缘。
这一世,她是烈国容貌无双的朝歌公主,此生已尽。
凌生立于忘川旁望向彼岸,曼珠沙华妖艳如连绵大火,他不能再耽误她了。
每一世都如晚歌那一世鲜活真实,可她因他而受苦委屈。这一世她唤过他的名字,这便够了。
【尾声】
据说冥府十八层地狱最底端八十一道结界封印了一面魔镜,名为“烟水胧月”。
此镜亦真亦幻,带人回到过去,凌生提着剑破开地藏王菩萨的封印,一道一道闯进去,一身血来到了幻境。
天水一镜,他的面前一方长镜,散发月色一般的光辉。
“如果她能忘记我就好了。”凌生对着镜子平静呢喃。
脚下水面漾起一圈圈波纹,越来越大,湖面平起波涛将他覆盖,四周的景致如云烟流动。凌生抬起眼,混沌之后一抹光线将视野破开,再看去时是泛起鱼肚白天色的清晨,身后一座干净却古旧的旅店,远处数点人家,青烟袅袅,极是宁静僻壤之处。
凌生眨了眨眼,低头看自己青白的书生衣裳,手拿一折纸扇,恍如隔世。
这是最初,他们的最初一世。
远处传来一阵笑闹声,是一群洗衣的年轻姑娘正说笑着朝河边走去,其中那个绿衣的姑娘脸颊一抹羞红,笑容在他眼里分外明亮。
阿歌。他在心里轻轻念,阿歌。
那群姑娘越来越近,每靠近一分,凌生的心都漾出一丝波纹,旅店前那几株梨花木落下数点花瓣悠悠滑过他的视线,凌生低头慢慢往前走,与她擦肩而过。恍然的一瞬间,他似乎听见有谁在叫他,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