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弄的上下山这条路她如今走习惯了,一个人也不觉得深夜寂寥,反而夜越无声,心境越是清阔,能得几分难得的自在。
忽而听见一串脚步声,不知是何心理作怪,她鬼使神差地往旁边一钻,躲到了树后。
不久,前方暗巷的岔路口缓缓走出一道身影。
即便月夜稍暗,梁佩秋还是一眼认出了对方——不算陌生的人,已见过四五回,下午才刚舌战过一轮,就是那新上任的浮梁县令周齐光。
县令大人如此悠闲,大半夜不睡觉一个人出来瞎溜达吗?可公馆路离狮子弄不算近,走路需得半柱香……
正好奇时,紧随其后又出现一道身影。
还是熟人。
吴寅快步上前,同周齐光并肩而行,低声说了句什么。那人唇角微动,溢出一声笑。
没有试探,没有偏见,没有外在的一切,极为清冽的一声笑。
梁佩秋陡然震住。
见他们走去和自己相反的方向,她没有再躲,从树后出来,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夜里没了白日的暑气,仅穿单衣略显清凉。
她的肩头不自觉抖了抖,脚下稍快,踩过积水的土坑,鞋底和树叶沙沙作响。
不远处的两道身影齐齐停住。
吴寅问:“怎么了?”
徐稚柳收回向后看的视线,摇头示意无事,又重复方才的话:“她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
“你放心,已经派人盯着了,说来也巧,我的人过去,现还有一拨人在盯着她。你猜是谁?”
徐稚柳无所谓他的挑逗,除了安十九不作他想。只他没想到时隔一年多,安十九的疑心病更重了。
即便当着面亲自教训了时年,把人打得奄奄一息,后又在京中屡次表忠,献上皇瓷。做到这种程度,仍未取得安十九的信任吗?
她就这么想攀上他?
“不过他们盯管十分松懈,我想安十九很快就会撤回那些人了。”
“是吗?”
徐稚柳面上的笑淡去了,“或许不等撤回,他又将起疑了。”
吴寅一听这话,就知他要行动了,不禁为梁佩秋捏把汗。
好好的女子,骗谁的感情不好,偏惹了这位。
自打得知梁佩秋的真身,吴寅就似开了窍,对此前徐梁二人的种种有了更深的、或许并不存在的解读,于是从他的角度看去,徐稚柳恨得越深,爱就越深,是以再怎么报复其人,恐怕也英雄难过美人关。
不过这谁说得准呢,吴寅一个大光棍,也就纸上谈兵罢了。
半月后,御窑厂按照内务府礼单烧出了第一批冬令瓷,结果令人惊掉下巴。
其实安十九到景德镇四五年间,从未管过窑务,除了借势逞威风捞钱,粗活累活都交给了底下人去干,包括万寿瓷数十万件的成品,全靠大总管掌眼。
大总管点头了,他也跟着点头,装出几分懂行的样子,亦或故作高深让人看不出深浅。
然而冬令瓷的这一批成色,即便他一个外行看了都直呼要命,何况大总管是背着荆条过来请示的。这质量不说够得上万寿瓷之七八,就连一二都嫌磕碜。
乍一看,里头水平还参差不齐,有的瓷质粗糙,釉面斑驳,没有半点贵气,有的碗口瓶身甚至有明显破损,款识也写得乱七八糟,没丁点水准,与最初拿给安十九看的样目瓷差之千万。
安十九气到全身抖,一脚踹翻大总管:“你就让我拿这些去和陛下交差?说,究竟出了何事!”
大总管背后擦地一阵生疼,却也顾不上,忙爬起来跪地求饶:“大人饶命,请听下官解释。非窑厂工匠怠慢,而是自打匠籍制被除后,工匠们的去留也跟着改变。民间为网罗优秀工匠,开出高价,御窑厂有些老师傅就、就……”
这只是原因之一,不过没等大总管说完,安十九就抢白道,“堂堂御窑厂,难不成还比不上民间窑户吗?他们能给多少,叫你几个匠师都搂不住?”
大总管不敢虚报,抖着手指比了个数。安十九眉头更深了:“这个数御窑厂给不起?”
“以前给得起,现、现在……怕是难了。”
安十九意识到情况出预想,由着左右护卫抬来贵妃榻,往上一靠,说道:“不要跟我绕弯子。”
大总管叹了声气,不得已将深藏于心的钦银一事和盘托出。
这事儿若当真上头没拨款,闹起来内务府铁定完蛋。是以他们说拨了,那肯定拨了。至于多少款项暂且不提,总之不至于连几个老匠师都请不起。再者说了,御窑厂的工匠走出去肩上可插小黄旗,到哪儿都会被高看一眼。
那是皇家给的牌面,即便略低于市场价,也多的是人抢着干,少有人会跳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