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了得有封赏吧?”
王瑜点到即止,王云仙也不是笨蛋,稍一寻思明白了一半,还剩一半仍旧不解:“甭管那功劳属于谁,反正湖田窑肯定少不了好处,他何至于甩脸色?”
王瑜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给了王云仙一脑瓜:“你个傻小子,我问你,徐稚柳是那种会随便甩脸色的人吗?”
“爹你打我干甚!”
“我不打你,你下辈子都追不上人家!你说你,整天不务正业,我怎么能放心把窑口交给你?”
既话赶话说到了这儿,王云仙也算自找苦吃,平白遭一顿数落,末了被王瑜赶去书房愤图强。
他不情不愿地离开后,有小厮过来撤下饭菜。梁佩秋陪着王瑜在中庭散步消食,正好说起下午生的事。
当时在龙窑口,镇中稍有些名气的民窑当家都来了,挨挨挤挤地站作一团,衬得场面庄严无比。再看看安十九与杨公你一句我一句地恭维,实在是心有戚戚。
杨公为政清廉,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但凡祖上经历过前朝宦官督陶的恶政,都会恐惧安十九的存在。
何况安十九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比之前朝潘相,恐怕过犹不及。
所谓高处不胜寒,如今有湖田窑冲在前头,徐稚柳又是刚正不阿的性子,安庆窑尚且安宁,可将来如何,谁又说得准?
“我与徐忠那老小子相识多年,也算了解他的性情,他就是根墙头草,风往哪边吹,他往哪边倒,一辈子汲汲营营,就那点富贵心思,全摆在脸上了。若非湖田窑如今是徐稚柳当家掌事,我敢打包票,那件大龙缸他绝不敢接,眼下说不定也早就成为太监的幕下之宾了。”
想到徐忠那副吓到猪肝色的脸,王瑜又不免好笑,“他呀,年轻时还算有点节气,临老临老倒成缩头乌龟,越活越回头了……不过,说句不违心的大实话,我能理解他,这么大份家业,谁敢呐!”
谁敢和太监叫板,沦为第二个以身殉窑的“童宾”?
谁敢以好不容易打下的家业豪赌?
也就徐稚柳那样涉世不深、尚有血性的少年人了。
“云仙不懂事,别人怎么说,他就怎么想,也不看看外头的形势,咱们虽与湖田窑有竞争,但那都是关上门的家务事。佩秋,你要知道,在整个窑业的兴亡面前,个人恩怨不值一提。”
这也是为什么安十九曾经抛来橄榄枝时,安庆窑没有接的原因。
不会站队,更不会倒戈。
“如果说京城是件大染缸,那咱们这儿是小染缸,明哲保身虽不好听,但能理解,可要为虎作伥,那就洗不净了,一辈子要被戳脊梁骨,更愧对这份祖宗家业。我少时学瓷,祖父总耳提面命,问我为什么要学制瓷,那时年纪小,想得简单,以为学好一门手艺,学到一流就能顶门立户,能吃上饱饭,能传承家学,还能传宗接代,可祖父说不是的,学制瓷如学做人,瓷如人,人如瓷,瓷洁白无瑕,人才能顶门立户。佩秋,你是我带回来的,你的名字也是我取的,咱这行当粗汉太多,规矩也多,这些年来你为了避免女儿身的麻烦一直深居简出,假作男儿,可为了那臭小子却没少往外跑,我知道你想帮扶他,师父心里啊,很是熨帖,也很感激。”
夜深了,月上树梢,人影被拉长。
王瑜停下脚步,看着佩秋说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师父,你不用说这些,如果没有你,我还不知流落到哪里,又怎会有如今的日子。您的恩情,我一辈子都报答不了。”
她的生母是江南名妓,被卖到浮梁,后被豢养为外室,她生来见不得光,又要背负生母“母凭子贵”的寄望,自幼女扮男装,以男儿身勤学苦读,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光宗耀祖,被迎回主家。
可惜她不争气,书读得不好,生母没等到那一天就过世了,生父得知她是女孩,自然不喜,于是她成了一个孤儿。
可她很开心,为生来从未有过的自由而自内心地开心。
她什么都不怕,欣喜地换上女儿装,独自一人背上行囊,赶赴景德镇。
然而,时过境迁,一切都变了。
她遭贼匪惦记,险些落个和她生母同样的下场,幸亏王瑜当时在附近处理窑务,将她救了下来。
之后为报答王瑜的救命之恩,她重新换上男儿装,留在安庆窑。
一眨眼的功夫,六年过去了。
回想种种,她不由地一笑:“时间过得真快。”
王瑜也是一笑:“是啊,你已长大,也是时候谈论论嫁了。”
梁佩秋一愣,似乎猜到王瑜的意思,手掠过乌夜下的花丛,悄然攥紧衣摆。
果然王瑜略顿了顿,还是开口道:“云仙那孩子虽烂泥扶不上墙,但他秉性纯良,骨子里并不坏,日后稍加引导,不至于太过离经叛道。佩秋,你到底是女子,总不能一辈子做男儿。若你愿意,我让云仙迎你进门……日后以王家妇的身份行走窑口,谁也不敢说你什么,况你一身本事,便是女子又何妨?”
见她站着一动不动,脸色白,王瑜仿觉事突然,将她吓着了,心中不免懊悔起来。
这事怪他,叫白日那一遭乱了阵脚,不免为安庆窑的将来忧心忡忡。
眼下看来王云仙是靠不住了,偌大窑口,也只佩秋堪用。
她有洞察窑火的本事,这个本事放之四海皆准,有她坐镇,谁也越不过安庆窑去。虽则在商道上她没经过历练,可他还没死,有的时间慢慢教她。
何况她是个重情的孩子。
王瑜知道,但凡这一宗她有起念,日后不消说窑口的事务,只王云仙,她一辈子都不可能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