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堂课,她就再没有出现在竞赛班上。莫靖则也渐渐淡忘了这个身影。直到四月末的运动会,他报名参加跳远,候场时看到女生站在八百米的起跑线上,她头发不长,扎了两个小羊角辫,跑起步来身姿轻盈。
扩音器里播报着各个项目的获奖名单,莫靖则四百米和跳远都得了第二,班主任喜笑颜开,拍着他的肩膀说:“不错,文武双全呀。”这时正播报女子八百米的成绩,第一名,赫然是梁忱。莫靖则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这是重名吗?”
班主任也听到了梁忱的名字,指了指不远处正在大口喝水的女生,“没想到她也这么能跑。”她穿着最普通的深蓝色白条纹运动服,因为奔跑而脸颊红润,汗珠还没有消尽,阳光就在她的头发上跳跃。
他本来对于“梁忱”这个“书呆子”的不服气,竟然在阳光下一阵烟似的消散了。
那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前的景象了,如今她站在自己的面前,说:“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而她身上的气度仍然没有改变,从容自在,聪慧灵动。
“当然记得。”莫靖则笑,“初中时在榜单上压了我三年。”
“是因为这个呀。”梁忱也笑,“也没有吧,你也考了好几次第一呢。”
“没你次数多。”莫靖则故作认真,“我数过。”
“老黄历了……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你也住在波士顿吗?还是刚到?”
“我在纽约,这次来……出差。”莫靖则隐瞒了真实原因,“本来还要再去芝加哥,看天气,飞不成了。”
“都快圣诞了,还要继续公出呀。”
莫靖则笑了笑,没有作答,问道:“你呢,航班取消了?”
“是啊,来这边工作好几年了。本来打算趁圣诞假期去牙买加,现在看,机票和酒店都要改期了。”
“我大概不必改期了,本来约的今天碰头。”莫靖则微微摇头,“现在也不必去了。”
“也好,明天是平安夜,还来得及赶回去和家人团聚。”
“那只能‘举杯邀明月’了。”莫靖则轻笑一声,“对了,你爸妈都在这边吧?不和他们过圣诞?”
“我爸妈呀……”梁忱抿了抿嘴唇,弯弯的眼睛依旧带着笑,“他们很早就分开了,在我们来美国一年之后。”
那应该是高二的寒假,莫靖则记得,当时他给远在美国的梁忱寄过一张新春贺卡,如同石沉大海,自此再无音讯。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也以为这件事早已经被时间碾压为齑粉。而此时看着面前沉静微笑的梁忱,他忽然想起自己将信封投入邮箱时,紧张不安的心情。
然后,是漫长的等待,五彩愿景渐渐变成灰白。他很想问梁忱,你是否收到了那封信。但此时此刻,却没有了询问的勇气。
金融危机席卷全球,莫靖则在深秋时节失去了华尔街的工作,相处多年的恋人在短短一个月里另嫁他人。而他为了保住在美国的合法身份而四下奔波,他放低身段,联络各地的同学旧友,想要在公司或科研机构找到新的职位,或者退而求其次,重新回到学校,转成学生身份,然而在裁员狂潮中想要找到容身之处谈何容易,飞往芝加哥的行程又被一场暴风雪阻隔。他想,即使去,大概也没有翻盘的胜算。机场里人潮如织,他内心却如一片旷野。
此刻落落大方站在面前的,是他人生中第一个需要正视的对手,也是第一个令他感到失落和挫败的人。
而他心中,却涌上一丝暖意。
2、
自从那次运动会后,莫靖则发现自己常常能遇到梁忱,走廊里、操场上、教研室里,他们的名字总被老师们同时提起。也发现原来她家和自己家并不远,她和自己一样,也是骑车上下学。从学校出来,沿着林荫路骑上一道长长的缓坡,路过一带繁华的市场,到了一个丁字路口,正前方是一个小公园,然后他向左转,她向右转。上学时,每天她都会在七点零五分路过丁字路口。他或者早一些、或者晚一些,就和她一前一后骑到学校去。
一次他骑过路口,看见梁忱把自行车支在一旁,弯着腰,似乎在检查气门芯和车胎。从她身边骑过时,莫靖则想停下来问问她是否需要帮忙。但之前他从来没有和梁忱打过招呼,于是犹豫了一下,又继续向前骑去。然而她似乎也算不得陌生人,莫靖则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在到达下一个路口时,顺势停了下来。刚侧身回头,就发现梁忱已经不紧不慢地骑过来,和他之间隔了一辆自行车,停在斑马线前,等着红绿灯。
暑假依然要去数学竞赛班。梁忱报了名,依旧是隔三差五就要缺席。有一天莫靖则出门时耽搁了一些,到达学校门口已经晚了十分钟,却看到梁忱背着书包,从楼梯上施施然走下来。“今天的课取消了?”他问道。
“没,”梁忱扬了扬手中的报纸,“今天不想上课,我就溜了。”
“去哪儿?”他问道。
“博物馆。”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报上说,有一具刚挖到的恐龙化石。”
“哦。”莫靖则点了点头,和她错肩而过。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那个,是什么龙?”
那天他们看到了七千万年的恐龙化石,还有猛犸象和披毛犀。有许多鱼类的标本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另一个厅里摆放着各种填充动物,布置成森林里的景象。梁忱说起,在美国的国家公园里,能看到野牛、麋鹿、狼群、灰熊……
莫靖则问:“你爸爸去过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