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早春。
刚下过雨的桂中一带的平原,一眼望去大地上已经是一片浅绿。小草从去冬枯腐的泥层中破土而出,寒凉中写下一点点倔强。小芽尖凝着水珠,像举着一颗透明的星球,亦如一颗望向远方的小眼球。
一个穿着手织毛衣的男人,胸前交叉着双手臂贴于心胸。他站在自家庭院中的苦楝树下,若有所思的朝着村口往外的道路出神。
在去冬的劲烈西风残虐下,苦楝树已掉光了叶子,剩下一些金黄色的苦楝籽挂在枝头。苦楝籽味苦小毒不能直接吃,但挂在枝头上,看去很像小小的黄色枣子。它又像一蕴含着人生哲义的小诗,写在天宇,似乎告诉人们,现在的一无所有并不意味着永远没有,有执着于泥土深处的根,就算西风寒凉,仍然有结出满树金果的可能。
“孩子她爸,孩子她爸。”庭院女主人龙玲在里屋搬一个大水缸移到别的地方,一个人搬动不便,连叫了两声自己的男人都没听到,她有点急了。
“黄东,在想啥呢?黄东,黄东,黄东……”
龙玲又接连叫了几次后,这个被叫作黄东的男人才回过神来,赶紧收回眼光回屋里帮忙。
“刚才在外面见到好多回来过年的村民们又出去打工了,我们家这几分地只能够勉强的挣点口粮,别的收入就没有了。再说自老爸前年底随老妈去了那个地方,家里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我们牵挂的了。小芹也会自己出去玩耍自己回来了。在家也是闲着,不如我们也随村中其他的兄弟们外出打工,你看怎么样?”
“那小芹呢?谁帮我们在家带?总不能留下她一个人在家吧。”
“小芹也一并带去呗,挣得点儿钱了让她也在城里读书,这比在村里上学好。村里教育难跟城市比的,让她早见世面才能大开眼界。”
“在城里租房肯定需要不少钱,把孩子也带上,单靠你一个人去打工,你肯定能养得起我们两个吗?你也没啥技术本领,就怕钱没挣到,到时连回来的路费也没有,全家去翻垃圾桶找吃的?”
“听兄弟们说做建筑还是挺来钱的,就是辛苦些。另外小工厂也挺多,小厂不像大厂只要年轻的,可以带小孩上班。比如制衣厂的杂工就有不少年纪已大又带孩子的大姐。工资都是计件的,老板也不担心他会多支付你,你做得多少就给多少。随带的孩子只要不影响到厂里其他人的工作,人家也就不会怪你的。”
不一会,黄东和龙玲四岁的女儿黄小芹在外面玩累了,现正蹦蹦跳跳回家找吃的。
龙玲见状忙把孩子拉到身边,问道:
“芹儿,我们和爸爸去城市里工作生活,不呆在老家了,你想去不?”
“去。”连想都没想,小芹就一口回应。只要是呆在爸妈身边,去哪里都无所谓。
“去城市里之后,就不能经常回村里了哦,你也可能暂时没有小伙伴了,只能自己一个人玩。”龙玲又对黄小芹说。一想到女儿一个小伙伴也没有时,她莫名的心酸。
“嗯。”黄小芹眼睛闪亮,她不知道什么叫寂寞,只要看见爸妈在身边,她就高兴了。
风从远处田野吹进庭院,虽然还是冰冰凉凉的有点寒冷,但那摇曳的苦楝树枝,像春天希望的小手,轻抚人间的脸。
村子后一座土名叫?团的小山丘上,长着稀稀落落的一些松树。山丘前面被一条溪流环绕,小溪流旁边就是一片还未放水耕耙的稻田。去冬犁起的泥块,已经长了不少春草。
一座坟墓就建在山丘的南边,靠山面向南方。这是黄东父母亲的合葬墓。一年多没有祭扫,坟头四周长满了不少荒草。虽然冬天的西风虐黄了它们,但枝条仍杂乱地蔓延坟沟中。
黄东和龙玲站在墓地旁边,把从家里挑来的箩筐放好,里面是一些祭品。黄小芹走到一棵松树下,捡拾已裂开了的松果壳玩。
黄东拿着弯刀割除各种杂草,而龙玲则把黄东割下的草收拾再扔到墓地稍远处。
十五分钟后,墓地里的杂草清除完了,黄东又到山脚附近挖了一个圆圆的包着青草的泥球,作为新墓顶替换以前安放的那个残破了的。
龙玲取出箩筐里的祭品,摆放在墓地前,点起了香火,往匙羹斟满了酒。
待香火燃了一会儿后,黄东把匙羹里的酒洒在墓口,拿酒瓶继续往匙羹里斟满酒。环顾了墓地四周的群山和田野,又收回目光,凝视着墓地。黄东朝父母亲拜了三拜,才缓缓地说:
“爸妈,我们全家来祭扫你们了。本应是清明时才来,但这一次我们提前来看您们了。从明天起,我和龙玲就要带着小芹离开家乡出往广东了。山长水远,以后真说不准什么时候才有时间方便回来。所以,只好提前来看您们,说说话。”
黄东让出位置,龙玲跟着走到墓口前。
她把匙羹酒洒在香火旁,摆好匙羹后,又拿酒瓶往匙羹斟满酒。再朝公公婆婆拜了三拜。自从六年前嫁来黄家后,龙玲一直得到公公婆婆的关心。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得以重返。想到此,她有说不出的心酸和依恋。
“爸妈,我们将要离开村子了,以后就不能经常来看您们了。无论身置何方,我们都会常想起家乡,想起您们。此行不知道能否顺利,爸妈,希望您们在天之灵,保佑外出谋生的我们,保佑随我们远行的芹儿,她是您们最疼爱的孙女。”
说罢,她再次朝公公婆婆的墓地拜了三拜,继续往匙羹里斟酒。这才把小芹叫过来。
“芹儿,给爷爷奶奶拜三拜。”
黄小芹“嗯”的一声,来到墓前,朝长眠于地下的爷爷奶奶拜了三拜。
“我们拿点爸妈旁边的泥土回去吧,带去广东。”黄东对龙玲说。
“好,依你话。见故土如见父母亲。”
“爸,广东没有土吗?”黄小芹好奇地问。
“有啊,那不一样,家乡的泥土有爷爷奶奶流下的汗水,爷爷奶奶的灵魂在土里面住着,他们能随时保佑我们呢。”
“我以为你们是拿去种菜的呢。”
“呵呵,芹儿,你也是吃爷爷奶奶种的菜才长大的呢,我们去了广东,这把土就不是用来种菜了,而是用来想念爷爷奶奶了。”
“噢。”黄小芹似乎懂了,又好像未懂。她更喜欢那些片片裂开的松果,果仁全掉了,只有排排鱼鳞状的壳片,很像镂空的褐色小灯笼。
黄东选择去广州。要去广州只能从镇上搭小公共汽车,到了县城汽车站再转乘往广东方向的长途大巴。
黄东平素讲究吉利,所以出门时还穿起了一双新皮鞋,纪念与龙玲结婚五周年时买的,不是重要的日子不舍得穿。龙玲与黄小芹也是穿着最好的衣服在外面。
镇上平时来往县城都是十多座的小公共汽车。黄东他们在等车时,见到有辆双层座椅的卧铺车经过,司机停车招呼在路边等车的一众旅客上车:
“有去县城汽车站的,快上车,本卧铺车不广东方向,但现在去县汽车站。票价跟小公交车一样。”
闻言,大家便争先恐后拖着行李上车。长途卧铺客车是最近才出现的新车型,黄东还是第一次乘坐。坐长途车还能一路卧着睡,比靠坐舒服多了。
果然,小睡一觉就到了县城。
刚下车,黄东就一脸兴奋地对龙玲说:
“卧铺车真是惬意极了,能躺着看路边风景。想当年我十八岁第一次去广东时,坐的是那些三十几座的靠椅硬质大巴车,颠簸得厉害,晕车不知呕了几次。坐一趟这样的长途车,比蹲监狱还难受。”
“也是,想坐就坐着,想睡就睡,跟在床上一样。我们的床板还不如卧铺车呢,我们的床是硬松板,卧铺车全是海绵的。”
“总之,舒服,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