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子鹰视虎步的,进了门,气场顿时充溢室内空间。
见到迎上前来的老板娘,笑眯眯的打招呼。听口音,老板娘像是江苏彭州那边来的,汉子两腮的牙肌,很明显的抽搐了一下。
汉子南腔北调,说了进屋以来的第一句话,话音满是调侃的意味。
借个小地方,混口饭吃呗,算什么老板娘?像您这样派头的才能用上老板两个字。
王玲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拐弯抹角的恭维了汉子一句。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得都是客,全凭嘴一张……
几年的苦难和开饭店的磨练,原来嘴拙的王玲,有了心眼。如今轻易不会再像以前,无论对谁都是竹筒倒豆子,和人什么都能说喽。能搪塞的,尽量搪塞过去。
汉子似摇又似点点头,不肯就此放过王玲:你不仅是彭州的,还是涟泉区的!
王玲一震,望向那汉子。那汉子旁若无人,耷拉下眼皮径自举杯喝起酒,不再说什么。
王玲轻轻的叹了口气,抬眼望向飘着雪花的窗外,勾起了思家的念头。
家里不仅有年迈的父母,还有自己亲生的一对儿女。
平时迎来送往,总是笑嘻嘻的,一副没肝没肺的样子。夜深人静,想孩子的味实在难受,怕惊醒了熟睡的张二泉,只能自己咬着被角淌眼泪。
她生两个孩子容易吗?
她在煤矿工作的时候,正是独生子女工作管理最严的时候。
要了二胎,别说丢了饭碗丢了工作,你就是躲到乡下亲戚家里,计生办的那帮人,也能灵敏的嗅出味道,进庄搜出来。
生了一个吧,对不起张二泉。
对她带犊子生的孩子,张二泉视若己出,从来没说过什么。
婆婆、公公的眼神就不行了。
毕竟人家要的是自己的种,老张家的血脉要断了……
幸亏大闺女七八岁的时候,有了新政策:煤矿一线的工人,头胎是闺女的可以生二胎!左打报告,右写申请的,好不容易拿到了生育指标,生下个二胎,还是个男孩,全家谁不高兴?谁知第二个孩子才断奶,就遇到了停产关井。
每每想到这里,王玲就觉得对不起孩子,对不起老张家。除了那个冤孽的孩子,老张家的骨血,自己生了,可没养哈。
汉子看王玲眼睛里泛起潮气,用衣袖粘了粘眼角,脸色悲苦,没再生什么咕咕扭。坐在那里,静静的喝一杯想一会的独饮。
他的酒量真大。
饭店里的客人来了走,走了来。人换了十几拨,汉子还在若有所思的浅斟慢饮。
往常也见过一些人,在酒店消磨时光。可那些多是些落魄之人,背井离乡,借酒消愁。
这汉子不是,看他锦衣华服,分明是个了大财的成功人士。
黄昏渐近,老天的郁闷情绪继续泄,天上的雪像海水涨潮般汹涌。雪片如砂砾和小刀,随着劲风在人裸露的部位,剐蹭划拉。
眼见得天上了黑影,饭店里的客人少了很多。是客气,是为招回头客,也是委婉的催促。王玲亲自掌勺,炒了份涟泉区的特色菜:辣炒羊肚。
白白的羊肚,红红的尖椒,青青的芫荽,腾腾的香气。
王玲把盘子往桌子上一放,浅浅的笑着:送给你份家乡特色菜,还望您以后常来照顾小店生意。
那汉子脸色不好。嘴巴紧闭,嘴角两端下垂,整张脸都扭曲了,阴影落在他的脸上,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
看到王玲笑盈盈的站在面前,那汉子一怔,先是用鼻子深深一嗅,夹了一筷子送进刺蓬蓬胡子遮住的嘴。嚼了嚼,享受的闭上眼睛,紧接着头上的汗就出来了,嘴里也忍不住的咝咝啦啦的:够味!好多年没吃过这个菜啦!
你也是彭州的?王玲忍不住,插嘴问道。
那汉子没有回答,眼睛里透出一种淡淡的伤感,胸脯起伏着出了口长气,径自又喝起酒来。
这个人有好重的心事!
刚来棋盘井镇那会,自己不也是好独自闷,出口长气,心里的思乡之情也就冲淡了些。王玲心里思忖着,讪讪的笑着,躬身退了回去。
酷寒、风雪、人稀、地阔。身在异乡,唯有自斟独坐。纵有千般愁绪,与谁诉说……
王玲费力的拉开门,伸出头去,脸像被狠狠的打了一巴掌,火辣辣而又凉透骨髓的疼。风雪没有一点停住的意思,反而老天沉坠坠的从屋顶压到了人的心上。
王玲心里泛起一缕对汉子的同情,不仅多看了他几眼,这几眼让她全身几乎起满了鸡皮疙瘩。
她似乎看到了十几年前,不声不响的消逝了的那个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