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衔花在芙蓉楼见到了铁中璞,这是一个无论长相还是穿着都十分靠谱的老人,他彬彬有礼地邀请鹿衔花进水榭内谈话。
鹿衔花在来的路上总有些忐忑,事情虽然也在进展,但进展的方式和她想象的很不一样。为什么会在芙蓉楼见面而不是去府衙见呢?当时谈的时候,有主家儿殷大娘子和介绍人胡夫人在。这次殷大娘子不在了,胡夫人会去吗?万一出点意外情况,找谁说话呢?她不确定事情如此进展是不是正常,自己应该抗拒还是顺从?真是叫人难办!鹿衔花之前没有类似的经验对比,做事的时候就很容易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不过铁中璞这个人是很有经验的,他很了解这种初次借钱人的心理。若是介绍人胡夫人在的话,她一定是倾向于退缩的,谈判过程中会制造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其实钱庄的规矩是变不了的,她折腾一顿还是要接受的,胡夫人在也没有什么用,平白给人家增添一些烦恼,因此他绝对不能和鹿衔花在府衙见面。
为了让鹿衔花卸下戒备心,铁中璞特意在芙蓉楼租了这个小院儿。人很容易受氛围影响的,即便知道这个院子是租来的,它布置的却像私邸花园一样。在不知对方底细时,人总是想多抓取一些证据来构建对方的背景,所以说会儿话也就忘记了租借这回事了,不自主地讲眼前的地方当成对方的私人财产,进而还会增加一系列联想。人家还没说瞎话骗你呢,你自己倒先开始骗你自己了。这也是写字楼出租生意的来历,只是那个时候没有写字楼,酒楼把这个生意揽过来做了。
再加上铁中璞在多年借贷工作中培养出来一种气场,处处替人考虑,不管什么人见到他,都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鹿衔花一进门先喜欢了这个院子的精致,想着这是怎么弄的啊,等赚了钱,也好把自家的院子重新整治整治了,紧张的心情就卸了三分。
等见了铁中璞,她不禁惊叹呀,好精神的老头。他周身上下一身青,只鸭尾巾上缀了一方和田青白玉,显得既高级又低调。他虽然上了年纪,鬓角有些花白,眼下的眼袋也出来了,面皮儿却是白净,一部山羊胡梳理得整整齐齐,手上的指甲剔得干干净净,不像个钱庄掌柜,倒像个闲散官员。河东府这边,这个年纪的人要么黑瘦萎靡,要么肥胖油腻,哪有这样清爽人物?鹿衔花生了些好感,戒备心又卸了三分,连忙上前见了礼,与铁中璞寒暄了几句,便随铁中璞进入了了水榭之中。
二人落座,鹿衔花叫丫鬟素心送上四色水礼,无非烧酒、红糖、花茶、点心匣。铁中璞连声谢过,叫人收了,吩咐下人上茶。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蕊香红对襟比甲的娴静女子捧来紫檀秋叶茶盘,里面放着一只小小的胭脂水釉海棠杯,给鹿衔花奉茶。
海棠杯的颜色原本就娇嫩,趁在黑紫色的秋叶盘里越玲珑可爱,更难得找了这样一个丫头,穿了这样一身衣裳来配,真如画上的一样。
鹿衔花也见过些瓷器,什么秘色天青、官窑填白,钧窑焕彩都不新鲜了,这水灵灵的粉红色瓷器却是第一次见,不由眼前一亮,问道“呀,铁掌柜,好精致的杯子,这是什么瓷?”
铁掌柜哈哈笑道“这是御窑的胭脂水釉瓷,也叫金红瓷。釉料是从红夷泊来,烧造的时候还要掺上金粉。只因釉料调配比例和烧造火候极难掌握,要得这样鲜艳的颜色,万里未必得一,只进给宫里使用的。”
鹿衔花说“吆,这样金贵的物件,我倒不敢用了,生折煞我也。”
铁中璞道“鹿馆主是老朽的贵客,哪敢用粗疏的物件招待?来的时候怕这里没有合适的茶碗,搜了老朽的箱底子才找出它来。鹿馆主要不嫌弃这套茶具,回头老朽叫人包了,送到府上去。快尝尝这茶,是今春的明前凤舌,水也是我带来的高山腊雪水,比寻常的泉水强得多。”
鹿衔花想不到他竟然如此用心。在河东府这么些年,都是自己打别人了,拿出去的多,别人回报自己的少,时间长了就有些心累,来往礼节也都有,也多是应付了。就比如今天给铁掌柜带的四色水礼吧,在河东府走动,倒也不算栽面儿,可与铁掌柜的用心比起来,就被人比下去了。鹿衔花心里不觉存了愧意,防范心又去了三分。她小心翼翼一手端一手托着海棠杯呷了一口,真个清轻甘滑,唇齿生香,平生所未尝,叹道“果然好茶。”
觉得火候差不多了,铁中璞从袖中拿出殷大娘子的信递给鹿衔花说“殷大娘子虽然不在此地,这是她的手剳,请鹿馆主过目,里面交代之事,老朽必将如命办理。”
鹿衔花心想“哎呀,按说殷大娘子给铁中璞写的信,这是私人信件,铁中璞完全没有必要给自己看,把借钱的事办完就行了。但是铁中璞就是这样开诚布公,大大方方的,要是自己还有藏着掖着的心,真就矮人一等了。”于是她便也要大方得体,说道“哎~,这是殷大娘子给铁掌柜的手剳,我怎么好看呢?我信得过铁掌柜。”
铁掌柜拱手道“多谢鹿馆主信任,不过还请鹿馆主看一下,老朽交割也便利。”说罢便把手剳递给丫鬟,丫鬟把手剳又转递给素心,素心打开封皮,取出信纸递给了鹿衔花。鹿衔花这才接过来过目。信中的内容交代的很清楚要铁中璞解银二十万两到河东府与鹿衔花,并且办理借款手续。借期半年,月息五分银子,无需抵押,其他规矩不变。殷大娘子交代的没有问题,确实是当时和自己说好的。
“是的,这是我与殷大娘子商议好的。”鹿衔花将心交还给铁掌柜,同意如此处理。
此时有丫头上来问,酒桌准备好了,要不要立时摆上来。铁中璞说“嗯,快摆上吧。”
鹿衔花说“不着急用酒菜,咱们先把手续办完了再畅饮不迟。”她将防备心一股脑全去了。
铁中璞想了想说“也好,银子现就在后院停放,我们写了借款文书,鹿馆主就可以点验交割银两了。来人,纸墨笔砚伺候。”
一时间,下人取过笔砚等物,铁掌柜据按书写文书,鹿衔花只等他写好,自己画押就是。
写到一半,铁中璞停笔抬头,问鹿衔花“鹿馆主,这借期确是半年不假吧?”
鹿衔花说“嗯,半年尽够了。”
“嗯……”铁掌柜略一沉吟说道,“鹿馆主,有个话我得先说下。你也知道,我们这钱庄生意,本钱原不是我们自己的,都是主顾存在我们庄子上为求个利钱增值,我们也是月月结息给主顾。给您利息减半,我们不能给主顾也减半,要多少利息我们就要给多少利息的。这二十万两银子也占了我们三分之一的周转去了,这样收少付多,时间长了,我们可扛不住的。再说,万一消息走漏,说是我们普汇号有这么一大笔银子收不回来,到时候主顾们上门挤兑,怕我们就只有关门大吉咯。”
鹿衔花脸上一红,说“我知道的,铁掌柜,这次是殷大娘子给了莫大的面子,我怎么能不知这个情呢?既跟殷大娘子说好了,只借半年,定不会拖延期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