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谓么?
任氏,对你来说,真的已经无所谓了么?
那时我与任霜互相依靠着,彼此都疲惫极了。那时我只听别人的故事想着自己的事,只是在心里默念着:
崔缨,你不能改变什么,你当不了这个时代每一个可怜人的守护人,你也没那么多时间精力耗费在人情世故上,你只求自保,那你只要冷眼观世界,不问天下是与非。
其他的,无所谓了。
…………
结局确是顺其自然,这一年冬,曹丕终以“性狷急,不婉顺”且“无子”为由,一纸休书抛弃了任霜。举府上下,只有甄氏为她求情。
“少夫人既乡党名族,德、色,妾等不及也,公子如何遣之?”
“妾受公子敬遇之恩,众人所知,今日若下此休书,必谓夫人之出,是妾之由也。上惧有见私之讥,下受专宠之罪,愿公子三思啊!”
她跪求曹丕,可是仍然不许。她环顾满堂无动于衷的妾婢女,似乎见自己将来命运,这才惊慌失措,流涕不已。叡儿年纪小不懂事,也跟着哭起来。
“阿翁,阿翁,求你,不要赶母亲走……”
曹丕恻然,却忍着咬牙切齿地,也不跟曹叡解释,命傅母即刻抱叡儿出去。
反观任霜,犹若局外人似的,端坐在侧,妆容精致,她今日穿了件少女时的旧衣,可是神采奕奕,精神大好,早命人打包好了行李物件。拿了休书,作揖礼罢,就预备出府离去。
那日我同样在场冷观,只为送别。只见曹丕命人端上一盘沉甸甸的金银,上头的红盖子还未掀去。
原本任霜是毫无波澜的,可是最后离别之际,见曹丕仍以金钱衡量他们间的感情,终于忍不住当众哽咽起来。但她再不去看曹丕了,单收下了那鲜红的盖头,紧紧揣在怀里,依偎在甜美的脸庞。在我的搀扶下,任霜步履艰难,一步一步退出正堂,往庭下雪地里迈去。
天公不作美,那日漫天飞雪,风刀霜剑严相逼,似风神飞廉在穹宇低吟:
一出,“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二出,“与君媾新欢,托配于二仪。充列于紫微,升降焉可知。”
三出,“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可忘。”
四出,“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
五出,“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
六出,“音声入君怀,凄怆伤人心。心伤安所念,但愿恩情深。”
七出,“惟离居之可悲,廓独处于空床。愁耿耿而不寐,历冬夜之悠长。”
十年夫妻恩义,今日始断绝。
临近登车了,任霜一边扶着车衡,一边将我手心抓得很紧,从厚厚的袄袖里取出一串亮晶晶的东西,交给了我。
是当年那串遗落在床缝里的战国水晶项链。
“这是我最珍爱的,也许并不贵重,却是我姨母留给我最后的念想。你留着它,我才能活着。”
我并不解何意,见她心意已决便收下。可任霜转身那一刻,有个死掉的小孩儿,在我心底唱起了那熟悉的童谣:
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
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
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
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
“阿姊!你不是缨儿的二嫂——”眼角晶莹的泪珠被寒风吹落,我在身后叫住了她,“请记住!你是乡党名族任氏、丁氏之女,你是任霜,你是你自己!”
任氏点头,连连说好,端坐在车厢中,自己给自己盖上了红盖头,仆夫也掀下了帷幕。
朔风呼啸,返乡的车驾孤零零地远去了,我抱着腿独自坐在石狮子边的青砖上,不知过了多久。
……
“起来,雪地里冷。”
我缓缓抬头,被蛮横拉起的那一刻,半身积雪都被一双温掌抖落。
“是你。”我失神地推开夏侯尚的臂膀,转身就要离开曹丕府。
可走了数步,我突然现不远处的雪地里有着异样的东西。定睛再看清时,已吓得魂飞魄散,快步上前捧起那抔雪。
“阿姊,阿姊——”
车辙印已快被大雪掩埋,可猩红的斑斑血迹,在皎洁如素衾的雪地里格外显眼。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害怕得身躯直抖,我开始往车驾离开的方向狂奔而去。任凭夏侯尚在身后如何呼唤,也不回头。
那天飞雪漫天,那天梅树枝被大雪压折,那天至尊的丞相长公子府门前长街,大雪覆盖出城十里,车辙印雪十里,鲜血涂地十里。
我在童谣声中,循着大雪掩盖不净的血迹,泪眼婆娑,恍惚走过邺城最冷清也最富庶的青砖街巷。我以为那样落泪、那样悲观倒是对得起自己了,却在追上的刹那,悯惜地停下了坠崖的脚步。
那个纯洁善良却命运悲苦的姑娘,那个被逼得在车驾中自杀的“新妇”任霜。她被时代抽干了鲜血,将被埋葬在无人问津的烈女井中。帷幔徐徐拉开了,仆婢们跪地失声哭泣,她却藏着一张姣好的面容在红盖下,微笑安详。我上前紧紧抱住她的手臂,她那时看不见也听不见,可我知道,如果我不握紧她的手,她就会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人爱她了。
逝去的终将重来吗?
薄凉的贵公子忘记了花的美丽,抽刃向前,于是爱唱歌的女孩便被埋在了花下,连带着她谜一样的往事。可下一个春天,新生的花会开出孩子们的笑脸。她开始做一个美梦。期待在青梅子挂满枝头的时节,战胜了自己的懦弱,在皎皎月色下重新捧起最真挚、最热烈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