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依依
从巨大钢铁滑梯滑落的那天,我没有回到我的家乡,而是选择了留在江城,当然是和加加一起。那是甜蜜与痛苦交织的时期,甜蜜是因为啜饮到了爱情的甘醪,痛苦是因为在讨好的路上走得卑微小心。乞丐并不痛苦,痛苦的是被施舍过的乞丐。我学会了察言观色、谨小慎微,为的就是让她高兴,让如花笑靥绽放在她的脸颊上,让她肯定我存在的意义。
我总隐隐觉得自己并没有进入她的世界,我也总是怀揣自己不是备胎的侥幸心理——我不想让自己想清楚。
对于我和加加,米酒总是欲言又止,他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就选择说些别的。他告诉我不要纠结,要带我去个“好地方”。
“我劝你别老打听何为恋人相处之道,好吧?好的关系就是自然而然,哪有那么多刻意,我跟你说这些你也听不进去,不如你释放释放天性。”
“什么叫释放天性?”我被他突如其来的表述搞得有些迷糊。
看着我接了下句,米酒顿时来了兴致,说:“我知道有家第二人生虚拟世界提供特殊服务。”
“啊?”
“啊啥啊,别装,就说你动心不?”
“什么特殊服务?”
“就是你在玩VRPlus游戏的时候,可以设置一个女的,你想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
“啊?”
“你瞧你假得那样,我看着都恶心。别装好人啊,我告诉你。别人我还不
告诉他呢。”米酒毕业后有些发福,膨胀的脸上写满了嫌弃。
“第二人生”VRPlus虚拟世界游戏馆我是知道的,只是没有去过,更不知道还有这种“操作”。这个地方就是利用VRPlus技术,也就是通过接管人的意识,“欺骗”大脑,给人提供不用实际感官就能产生身临其境的感觉服务,有游戏、电影等方向上的产品。这种技术由SuperMind公司率先掌握,其他公司也都纷纷购买专利使用权,在游戏、文化、影视等产业抢滩登陆。SuperMind的线下虚拟世界品牌叫作“第二人生”,其他一些比较知名的有游戏天堂的“超级感官世界”和暴躁男友公司的“YY天地”。
这些虚拟世界游戏馆如雨后春笋遍布城市各处,特别是在智城区,更是星罗棋布,恰如上个世纪末的“网吧”火爆一时。小型家用VRPlus游戏机也应运而生,属于方便易携带的替代品,只不过效果要差很多,却也颇受欢迎,几乎是家家户户都有一台。加加经常玩的就是这种机型。
但是,政府对于这一行业的监管特别严格。因为VRPlus技术绕过人体感官,直接与人脑发生交互,产生极其逼真的效果,一方面容易使人沉溺,所以政府规定每人每天只允许玩2个小时,且禁止未成年人进入。另一方面处于游
戏状态的人,由于感官已被计算机接管,无法对“真实现实”产生判断,身体处于毫无防备的脆弱状态,所以虚拟世界的运营者必须在公安部门备案,政府实时监控巡查。此外,VRPlus技术只允许开放游戏功能,不允许开展色情活动,对于记忆读取、意识上传这种可能引发伦理问题的技术更是明令禁止。
禁止色情活动的理由不言而喻,禁止记忆读取和意识上传也很好理解。
记忆读取会对人的记忆产生干预,要不就是添加从未经过的记忆,要不就是删除本来的记忆,这两种行为看似无所谓,其实是对人大本质产生了影响。人的本质其实就是自身“记忆的总和”,“我”之所以是“我”,是因为“我”记得我爸我妈是谁,我是如何长大的,我学了哪些知识。人与人之间的不同本质上的不同是记忆的不同,如果人失去了记忆,就相当于失去了自己的社会坐标,也就不是自己了。所以添加和删除记忆实际上是篡改一个人的人生。
禁止意识上传是因为,如果把意识逆向转成电信号,上传到网上,那么就和克隆人一样,会在电子世界生成另外一个“我”。这样一来,就产生了伦理上的问题。“我”和那个电脑中的自己是什么关系?人类如果通过这样的手段实现永生,世界将会怎样?是否会成为一台死气沉沉,但永不休止的
一座计算机城,人类在里面作为电信号,像泥潭中的泥鳅一样钻来钻去。
当然,世界上从来不乏胆大妄为的逐利者,也不乏手眼通天的大能人。米酒为人豪放,交际甚广,知道这样的地方,我并不惊讶。
“我还是不去了。”我颤颤微微地说,“让加加知道了,我就彻底完了。”
我知道这样说很矫情,只是我还是觉得,我最在乎的问题是,和加加的关系,而不是通过感官的刺激忘却烦恼。
米酒顿时兴致,说了句脏话:“回头别再嚷嚷着找我啊。”我知道他对我不是真的讨厌,他就是这样一种人。说着他把最后两口烧饼塞到嘴里,喝了一大口羊杂汤,然后就结账走人了。
我的烦恼,看来只能和依依说,她能说到问题的本质。可我发现自从和依依讲了我的故事那次开始,依依就有点怪,和以前不太一样——她有点“八卦”。
上次讲故事中断了,我没有太在意。第二天在公司午歇的时候,我来到天台,唤醒了依依。除了那句熟悉的开场白,她一上来就说要我完成上次中断的数据录入。这是断点记忆功能?还是八卦情结作祟?我把后面的故事讲给她,于是我们有了关于“算法”的那次讨论。
依依的智能水平似乎超越了正常范围,这不现实!
一百年多前,一位伟大的科学家咬下一口浸有氰化物的苹果而英年早逝,这位科学家就是人
工智能之父阿兰·图灵。图灵发明了一种测试机器是否拥有智能方法,就是著名的图灵测试。在图灵测试中,人类考官在不知道哪个是人哪个机器的情况下,分别向一个人和一个机器发问。经过一定时间的提问,如果这位人类考官不能确定哪个是人哪个是机器,就可以断定这个机器拥有了智能。
大概50多年前,一位叫史蒂芬·霍金的天体物理学家警告人类——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可能意味着人类的末日。如果人工智能达到了通用智能水平(在各个领域和人类同等的智能水平),甚至超级智能水平(在各个领域超越人类智能水平),且又与人类的目标不一致,或者说相反,人工智能可以轻而易举地统治或者消灭人类。一个不听话人工智能扫地机器人顶多就是让你的家里很脏,但是一个人工智能战斗机,可以分分钟把你的家从地球上抹去。
人类是从来不会因噎废食,也从来都是一条道跑到黑。就像我们这些离开老家到江城发展的人来说,这里纵有千般不好,我们也不愿意再回到老家了——人类不可能再回到人工智能并不存在时的“老家”了。
但人类也不会无动于衷。
在中期智能时代,人工智能的发展已经离实现通用智能只有一步之遥,人工智能全面超越人类的可能就在眼前。就在此时,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一次大会在中国首都
北京召开——这就是“世界人工智能大会”。这次大会上,在联合国常任理事国的推动下,全球200余个国家共同签署了《北京人工智能公约》,并同时将相关内容修订体现在《国际法》里,其主旨就是要限制人工智能无序发展,避免给人类生存发展带来威胁。人们约定,为人工智能深度学习功能加上一个阈值,所有人工智能制造商都必须在设计、生产中严格设定这个阈值,否则就是违法行为,情节严重的最高可判处反人类罪。当然也有反对的声音,认为这是给人类发展套上了枷锁,是因噎废食的表现,是技术悲观主义,但绝大数人都持谨慎态度,并支持对违法行为处以重刑。
虽然人工智能被死死地限制在通用智能以内,但是它在单个领域中的强大威力已经让人足够震撼,让人又爱又恨。人工智能的广泛应用让技术工种面临灭顶之灾,大批就业岗位被人工智能占据,引发了大规模的失业。失业者走上街头,游行示威,政府不得不规定在一些行业限制使用人工智能,或是人为制造出了一批就业岗位,来缓解就业压力。
加加就是失业中的一员。
大学毕业后,我们先在江城的老城安顿了下来,因为智城的生活成本是我们无法承受的,我们就在我们大学的附近的公寓楼租了一个两居室。这里的街巷逼仄,但韵味十足。每当秋
雨过后,散步在造型别致的梧桐树下,看着湿润的马路点缀着金黄的落叶,那种美好从眼前一直蔓延到心头。
我在老城的一家动画公司找了工作,在人工智能的牙缝里找食吃,养家糊口。加加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她是学服装设计的。大部分人都已屈从于人工智能对于人类喜好的大数据分析,只有少部分人还在意服装是人类还是人工智能设计的,但毕竟这种需求量很小。人工智能通过大数据分析和深度学习比人类自己更知道什么样子的衣服更好看,而且服装的构造相对简单,模板更是海量的存在。人们现在更在意的是服装材质的突破性发展,而款式完全交给人工智能软件就可以了。加加的梦想还未孕育就已经夭折,只能面对铁一般的现实。
我曾劝加加在老城当个美术老师,起码与人沟通的工作还是人工智能无法代替的,但是加加坚决不同意。她说她留下来就是为了去智城。我看出来,只要是在智城,她干什么工作都行。
没有工作呆在家里的那段时间,家里不能算是安排得井井有条,但起码她心情还不错。后来她让我给她买了当时最流行的家用VR游戏机玩,她就逐渐沉溺其中。再后来,她心情就突然坏死,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发完脾气还掉眼泪。
有一天,我加班回家,看到家里乱糟糟,也没有吃的,我一下子怒火中烧
,说了她两句。她一听“腾”地从床上起来,我清晰地看到了她弯曲的眉毛和瞪大的眼睛。
“我早就知道你嫌弃我了,干嘛当初追我?!我没用,你找有用的去吧!我还没嫌弃你,你倒嫌弃我了!”她的脸铁青着,一边说,一遍换衣服,夺门而出。
她刚走,我气还没消。想着,走就走。可过了一会,我心就慌了起来,给她一遍一遍打电话,她一遍一遍挂断。终于她接了电话,我满眼含泪地追了出去。她看见我来了扭头就走,我一边追一边劝。她突然停下脚步,我以为她消气了,准备和我回去了。可她从挎包里掏出我们的房门钥匙,狠狠摔到了地上。那一刻我的心碎了。我狼狈地把钥匙捡了起来,死死地抱住她,说自己错了,自己不能没有她,不能没有家,求她和我回去。
后来加加到智城的一家商场的服装专卖店做了店员,虽然这个工作不怎么体面,但是工作地点是智城,加加也觉得自己成了智城的一部分。
那个时代的服装专卖店也和以前的也已大不相同,共分上下两层,顾客看到的只是专卖店的上层,且看不到任何衣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分隔开的小房间,每个小房间有一个如同穿衣镜的长方形智能屏。智能屏同时扫描顾客的身形,以便顾客试穿衣服。顾客在智能屏上筛选衣服,在屏幕上可以模拟试穿衣服。满意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