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余棋手一级的棋力相差约为一子。这人本生有些水平,黑棋棋盘上一下多出五颗子,我执白确实头痛。让子棋因为黑棋事先占据了星位和天元,整盘棋几乎没有布局阶段,我拿着白棋直接进入中盘搏杀。他仗着黑棋厚,强行要杀我的大龙。于是我自己的龙也不用活了,揪住对手的龙对杀,一番混战,拍拍手上的灰,屠掉了。
天也不是很热啊,胖子汗流浃背。我微笑伸手:“一百五,刚才那盘还有五十,赖不掉的。好的谢谢惠顾,收您两百,找您五十。”
我换杨东上场。他毕竟是全国中学生围棋赛季军,又在耀然的道场调教了半年,下法一招一式有板有眼。道场下棋输了大不了洗碗,所以很难逼得人拼了命的搏杀。人为钱死鸟为食亡,赌棋就不一样,有着道场下棋无法比拟的胜负压迫感。我在茶馆帮忙时,常看到有人私下赌棋。我所看到的闪光一手往往是赌局白热化时,弱势那方想方设法翻盘而出现的。
杨东和李立峰算力很好,行棋的方向和思路在同龄孩子中也算佼佼者,只是缺一股中盘搏杀的狠劲。我也是一时兴起,带两个师侄出来练习练习。这严格说不算踢馆,当年我和耀然学棋,可是单挑完了a市所有的围棋训练班。那才是真真正正的踢场子。
一盘棋少说要下二十分钟,一上午加上吆喝其实下不了几盘棋,也输不到哪里去。我没输,两个小朋友遇到强手的时候输了几盘,半日下来后净赚两百。我乐滋滋的去买雪糕,绕了个路哼着歌回来,正看到李立峰在脱衣服。
林染就蹲在他对面,西装革履,笑眯眯的:“小朋友,赌棋不好。快,还差三十块。”
我拉着杨东大惊:“怎么还差三十块?!”
杨东抱着我就哭:“师叔,他他他不是人!我输了一盘,峰哥输了两盘!而且他每盘还买了五颗让子!不管怎么下都赢不了……我们连你出的那二十块的本金都输了。”
我想,人家是职业九段,还比你们多五颗子,不输才有鬼。
我又默默的看林染——普天之下,九段被业余棋手让五子的,也就只有你了……人品啊人品。
就在我看他期间,李立峰已脱下衬衣抵了三十块外债,赤膊立于街头。林染笑嘻嘻的接了衣服转身要走,我突然叫住他:“——站住。”
林染回头时很是惊讶:“你是……沈昭?”
我指着杨东说:“——脱!”
片刻后杨东也赤膊立于街头,我把他的外衣递到林染面前:“三十块,再下一局。”
一面是心痛那两百二十块钱,一面是突然想起聚渊赛时他在耀然面前毁我形象——老帐未算,新帐又添,所谓新仇旧恨、苦大仇深就是这么一种情形。
四年前我还发过誓,不赢林染我沈昭t不算男人!
当然,网上输给他的棋不算数。
开局是小林流,符合林染不温不火的棋风。我要的中央厚势,他不出所料的边角圈地。我听从耀然当年的建议,杀棋要趁早,坚决不能让他在边线成气候。我咬牙一子靠上白棋,提前投入战斗。我狠命搏杀,奈何这四年自己何等荒废,林染又已在棋界混到何等牛掰的地位,到了中盘我棋形和厚薄都不好,落后很多。
他一边打吃我的黑子一边说:“哟,四年不见了,长变了好多。”
我只能逃:“难为林九段还记得我。业余棋手让职业九段五颗子,林九段的思想果然与众不同。”
他换了个方向继续打吃我:“我很好奇,你这水平当年聚渊赛之后是怎么赢耀然四目棋的?”
我咬牙弃子:“请你去问陈耀然九段,在下恕不回答。”
我杀棋已陷入癫狂状态,结果左下角自己的棋没活,我若是接,韩潜长,黑角尽死。我自亢奋状态冷静下来,盯着棋盘发傻。杨东瞅着他的外衣可怜巴巴的:“师叔,我怎么觉得有点冷呢?”
我瞪他一眼:“给我坚持,这盘赢了就还给你。”
这盘还真赢了。林染放了我一马,一手下到了棋盘中央。刀架到脖子上了,居然没砍下来。
这才明白,这是盘指导棋。
一身虚汗。
林染伸个懒腰从地上站起来,把杨东的外衣还给我:“哎呀,我要来a市看个朋友,正好陈耀然说他有几个学生要参加晚报杯初赛,让我指导指导。我就过来了,晚报杯的初赛赛场是在a市吧。沈昭你知道水木道场往哪边走吗?”
于是之后的几天,我们常常能在对局室看到林染。他身边围了一圈雅门弟子棋迷,连李立峰和杨东都成天跟在他身后转,看他的眼神非常崇拜。林染倒是个很懂享受的人。他很自然的在这里找了间上等客房,每天傍晚坐到道场最好的棋桌面前喝一两小酒,开他的笔记本电脑,顺便指点指点小朋友们下棋。他整天在网上挂着,像是在等谁,老等不到。
我拉着两个师侄天天特训,没时间上网。终于有空电脑,他果然在清风网上挂着。
我惯常性的开了五盘棋同时下,他的头像在下面闪个不停:“马甲君,你猜我在哪里?我在a市哎!我来看晚报杯的初赛!”
很久没同时下五盘棋,我有点吃力:“业余比赛的初赛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你那天不是说要入段嘛!最近又没入段赛,只有晚报杯授予初段段位,我猜你多半参加了这个。我来帮朋友,就是你家陈耀然,指导几个参赛的学生,顺便看你比赛。”
不理他,下棋。
他又说:“我搞不懂陈耀然在想什么。他因为自己的弟子要参赛,避嫌避到北京下指导棋去了,偏偏拜托我回来照顾他那几个学生。我还奇怪,什么弟子让他这么在意,到了才知道,还是上次那个小屁孩,沈昭。”
我怒:“小心输在小屁孩手里,阴沟里翻船。”
他发了个大笑的表情:“我一来正碰见那孩子带着两个朋友在一家棋馆外赌棋。四年不见,长高了好多,风华正茂少年时啊。赌棋不好,我勉为其难帮他们处理了赢来的钱,还多拿了件外套。不过平心而论,沈昭的棋下得不错,非常不错。他中盘搏杀非常厉害,还正中我弱点。要是还在四年前,我说不定一不小心就输了。”
我心痛那三百二十块钱,不理他,继续下棋。
林染似乎有些迷惑:“马甲君你今天这么低调啊?”
我回头瞟了眼聊天记录,突然愣住:“等等——你说,耀然很在意那个,沈昭?!”
耀然,他在意我?
我亲了他,他一点反应都没有,然而第二天走掉了。
他竟然在意我?
“吃醋啦?哎呀都跟你说放弃陈耀然了,那个没情趣的男人有什么好追的。”林染似乎很愉快:“其实也说不上在意,只是很奇怪,他有些格外在意沈昭的棋。你也知道,这几年陈耀然几乎就没输过,所谓高处寂寞,说不定他觉得那孩子有潜力成为自己日后的对手。天知道陈耀然脑子里在想什么,要是我知道,我就能赢他了。”